卷 十 二 · 槐 西 杂 志 二(第2/30页)

,若此童者,亦近于青泥莲花欤!

又,奴子张凯,初为沧州隶,后夜闻罪人暗泣声,心动辞去,鬻身于先姚安公。年四十馀,无子。一日,其妇临蓐,凯愀然曰:“其女乎!”已而果然。问:“何以知之?”曰:“我为隶时,有某控其嫂与邻人张九私。众知其枉,而事涉暧昧,无以代白也。会官遣我拘张九。我禀曰:‘张九初五日以逋赋拘,初八日笞十五去矣。今不知所往,乞宽其限。’官检征比册,良是,怒某曰:“初七日张九方押禁,何由至汝嫂室乎?’杖而遣之。其实别一张九,吾借以支吾得免也。去岁,闻此妇死。昨夜梦其向我拜,知其转生为我女也。”后此女嫁为贾人妇,凯夫妇老且病,竟赖其孝养以终。杨椒山有《罗刹成佛记》,若此奴者,亦近于罗刹成佛欤?

注释

梅禹金:梅鼎祚(1549—1615),字禹金,号胜乐道人,明代戏曲、小说家。《青泥莲花记》是他的一部专为妓女立传的著作。

杨椒山:杨继盛(1516—1555),字仲芳,号椒山,明代著名谏臣。嘉靖二十六年(1547)中进士,初任留都(南京)吏部主事,调升京师,任兵部车驾司员外郎。蒙古首领俺答汗数次带兵入侵明朝北部边境,奸臣严嵩死党大将军仇鸾请开马市以和之,杨继盛上书《请罢马市疏》,被严嵩贬狄道(今甘肃临洮)典史。明世宗再度起用杨继盛,调为山东诸城县令,改任南京户部主事、刑部员外郎、兵部武选司,半年左右连迁四职。嘉靖三十二年(1553),杨继盛以《请诛贼臣疏》弹劾严嵩,历数“五奸十大罪”,严嵩假传圣旨,将杨继盛投入死囚牢。杨继盛受尽折磨三年多,最终遇害。

译文

某先生眷恋着一个男童,这个男童性情温柔和婉,既没有市侩的习气举止,也没有因为受宠而骄纵的意思。忽然他连着哭了好几天,眼睛都哭肿了。某公奇怪地问他怎么了。他感慨地说:“我天天给您侍寝,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昨天,寓所里的某人和男童鬼混,我从墙壁缝隙偷看,那种丑态简直难以形容,这和女人躺着的玉体完全不一样。因此我想到,我堂堂一个男子却受到如此的污辱,真是后悔都来不及呀,所以我羞愧愤恨,想一死了之。”某公想方设法劝解他,但他始终郁郁不乐。后来还是逃走了。有人说:“那个男童已经改名换姓,用心读书,求取功名了。”梅禹金写有《青泥莲花记》,像这个男童,也和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差不多了。

又,有个奴仆张凯,起初是沧州的差役,后来因为在半夜听到罪犯偷偷地哭泣声,内心受到震动而辞去,卖身给先父姚安公做仆人。张凯四十多岁时,还没有儿子。一天,他的妻子临产了,张凯神情忧伤地说:“恐怕是个闺女吧!”妻子果然生了个女儿。妻子问:“你怎么知道的?”张凯说:“我当差役时,有个人指控他嫂子和邻居张九通奸。众人都知道张九冤枉,可事情牵扯到男女私情,没法替他辩白。恰好长官派我拘捕张九。我就禀告说:‘张九在初五因为拖欠田税被拘捕,初八那天打了十五大板后放了。现在已经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求您再宽限几天吧。”长官查看了证据,翻阅了簿册,确实如此,就怒斥告状的人说:“初七那天张九还被关押着,他怎么能到你嫂子的房间里去呢?”把他打了一顿棍子赶出了衙门。其实这是另一个张九,我不过是借他搪塞一番,让那个女人免受冤枉。去年,我听说那个女人死了。昨天夜里,梦见她向我下拜,知道她将转世托生,成为我的女儿了。”后来,这个女儿嫁给商人做妻子,张凯夫妇年老多病,全都依靠她孝敬奉养以终天年。杨椒山撰有《罗刹成佛记》一书,像这个奴仆的经历,也和恶鬼成佛的过程差不多吧!

冯平宇言:有张四喜者,家贫佣作。流转至万全山中,遇翁妪留治圃。爱其勤苦,以女赘之。越数岁,翁妪言往塞外省长女,四喜亦挈妇他适。久而渐觉其为狐,耻与异类偶,伺其独立,潜弯弧射之,中左股。狐女以手拔矢,一跃直至四喜前,持矢数之曰:“君太负心,殊使人恨!虽然,他狐媚人,苟且野合耳。我则父母所命,以礼结婚,有夫妇之义焉。三纲所系,不敢仇君;君既见弃,亦不敢强住聒君。”握四喜之手痛哭,逾数刻,乃蹶然逝。四喜归,越数载,病死,无棺以敛。狐女忽自外哭入,拜谒姑舅,具述始末。且曰:“儿未嫁,故敢来也。”其母感之,詈四喜无良。狐女俯不语。邻妇不平,亦助之詈。狐女瞋视曰:“父母詈儿,无不可者。汝奈何对人之妇,詈人之夫!”振衣竟出,莫知所往。去后,于四喜尸旁得白金五两,因得成葬。后四喜父母贫困,往往于盎中箧内无意得钱米,盖亦狐女所致也。皆谓此狐非惟形化人,心亦化人矣。或又谓狐虽知礼,不至此,殆平宇故撰此事,以愧人之不如者。姚安公曰:“平宇虽村叟,而立心笃实,平生无一字虚妄。与之谈,讷讷不出口,非能造作语言者也。”

译文

冯平宇说:有个叫张四喜的人,家境贫穷,靠给人打工为生。漂流到万全山中,被一对老夫妇收留,让他侍弄菜园子。老夫妇喜欢他勤劳刻苦,招他做了入赘女婿。过了几年,老夫妇说要去塞外看望长女,四喜也带着妻子另谋生路。时间久了,四喜渐渐发现他妻子原来是狐精,觉得与异类婚配很羞耻,趁她独自站在某处时,偷偷地弯弓搭箭,射中了她的左腿。狐女用手拔出箭,一下子跳到四喜面前,拿箭指着他责备说:“你太无情,太让人痛恨!尽管这样,别的狐狸媚人,都是苟且野合的。我却是受父母之命,按照礼仪与你结婚,有夫妇之义。由于三纲的约束,我不敢仇恨你;你既然嫌弃我,我也不愿勉强住下去招你讨厌。”说完握着四喜的手痛哭,过了一会儿,忽然跳开消失了。四喜回到家里,过了几年病死,穷得连殓葬的棺材也没有。忽然,狐女从外面哭着进来,拜见公婆,详细诉说了经过。又说:“我未再嫁,所以敢来探望。”四喜的母亲非常感动,痛骂四喜没有良心。狐女低着头不说话。邻居的一个女人打抱不平,也跟着骂。狐女瞪起眼睛说:“父母骂儿子,没什么不可以的。你怎么能当着妻子的面,骂人家的丈夫!”怒冲冲地抖抖衣服走了,不知去了哪里。她离开后,家里人在四喜的尸身旁边发现五两银子,这才安葬了死者。后来四喜父母贫困,常常能在箱子或盆盆罐罐里意外地发现钱米,大概也是狐女给的。听到这个故事的人都说这个狐女不但身形化作人,心灵也已经化成人了。有人又说,狐精即使知礼,恐怕还到不了这种地步,很可能是冯平宇故意编造一个故事,用来羞辱那些连狐女都不如的人。姚安公说:“平宇虽然是个乡下老汉,但心性朴实、忠厚,平生没说过一句虚妄不实的话。跟他交谈,他结结巴巴说不出什么,不是能编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