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 二 · 槐 西 杂 志 二(第5/30页)

舅氏安公实斋,一夕就寝,闻室外扣门声。问之不答,视之无所见。越数夕,复然。又数夕,他室亦复然。如是者十馀度,亦无他故。后村中获一盗,自云我曾入某家十馀次,皆以人不睡而返。问其日皆合,始知鬼报盗警也。故瑞不必为祥,妖不必为灾,各视乎其人。

译文

舅舅安实斋先生,一天晚上,已经睡了,忽听到屋外有敲门声。问是谁,没有回答,去看,也没看见人。过了几晚,又发生这事。再过几晚,别的房间也发生这事。就这样发生过十多次,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变故。后来村里抓住一个盗贼,他供称曾进入某家十多次,都因为人没有睡,空手而归。问日期,正好与舅舅家听到敲门的时间完全符合,这才知道是鬼敲门示警。所以,好的兆头不见得就吉祥,妖异之事也未见得就一定带来灾祸,这是因人而异的。

明永乐二年,迁江南大姓实畿辅。始祖椒坡公,自上元徙献县之景城,后子孙繁衍,析居崔庄,在景城东三里。今土人以仕宦科第,多在崔庄,故皆称崔庄纪,举其盛也。而余族则自称景城纪,不忘本也。椒坡公故宅,在景城、崔庄间,兵燹久圮,其址属族叔楘庵家。楘庵从余受经,以乾隆丙子举乡试,拟筑室移居于是。先姚安公为预题一联曰:“当年始祖初迁地,此日云孙再造家。”后室不果筑,而姚安公以甲申八月弃诸孤。卜地惟是处吉,因割他田易诸楘庵而葬焉。前联如公自谶也。事皆前定,岂不信哉?

注释

永乐二年:1404年。

迁江南大姓实畿辅:明代永乐年间的移民政策,永乐七年(1409)前,以移民垦荒为主,充实北京城,并且惩罚异己招徕外族来朝;永乐七年以前及十五年(1417)以后,与永乐帝改北平为北京及迁都有关,尤其十五年以后,营建北京城,为迁都作准备,乃有工匠的大规模迁移。畿辅,京都附近的地方。

兵燹(xiǎn):指战乱中纵火焚烧。燹,野火。

乾隆丙子:乾隆二十一年(1756)。

云孙:《尔雅·释亲》:父之子为子,子之子为孙,孙之子为曾孙,曾孙之子为玄孙,玄孙之子为来孙,来孙之子为晜孙,晜孙之子为礽孙,礽孙之子为云孙,云孙之子为耳孙。

甲申:乾隆二十九年(1764)。

译文

明朝永乐二年,朝廷降旨把江南大族迁往京城附近。纪氏的始祖椒坡公,从金陵的上元县迁到献县的景城,后来子孙繁衍,一部分人就到崔庄居住,地址在景城东面三里外。现在,当地人中科举做官的,大多出在崔庄,所以都称为崔庄纪,称赞崔庄的纪氏兴旺。我家的一族自称为景城纪,表示不忘根本出处。椒坡公的旧居在景城、崔庄之间,经过战乱,早已经倒塌了,宅基属于堂叔楘庵家所有。楘庵曾经跟我读过经书,乾隆丙子年乡试中举,他打算在原来宅基上建房居住。姚安公预先为他题了一副对联:“当年始祖初迁地,此日云孙再造家。”后来,房子没有建成,姚安公在甲申年八月去世了。风水先生占卜,只有这里是吉地,因此拿出其他田地与楘庵交换,把姚安公葬在这里。那副对联好像是姚安公自己的谶语一样,凡事都是早已预定的,难道不是吗?

侍姬沈氏,余字之曰明玕。其祖长洲人,流寓河间,其父因家焉。生二女,姬其次也。神思朗彻,殊不类小家女。常私语其姊曰:“我不能为田家妇,高门华族,又必不以我为妇。庶几其贵家媵乎?”其母微闻之,竟如其志。性慧黠,平生未尝忤一人。初归余时,拜见马夫人。马夫人曰:“闻汝自愿为人媵,媵亦殊不易为。”敛衽对曰:“惟不愿为媵,故媵难为耳。既愿为媵,则媵亦何难!”故马夫人始终爱之如娇女。尝语余曰:“女子当以四十以前死,人犹悼惜。青裙白发,作孤雏腐鼠,吾不愿也。”亦竟如其志,以辛亥四月二十五日卒,年仅三十。初仅识字,随余检点图籍,久遂粗知文义,亦能以浅语成诗。临终,以小照付其女,口诵一诗,请余书之,曰:“三十年来梦一场,遗容手付女收藏。他时话我生平事,认取姑苏沈五娘。”泊然而逝。方病剧时,余以侍值圆明园,宿海淀槐西老屋。一夕,恍惚两梦之,以为结念所致耳。既而知其是夕晕绝,移二时乃苏。语其母曰:“适梦至海淀寓所,有大声如雷霆,因而惊醒。”余忆是夕,果壁上挂瓶绳断堕地,始悟其生魂果至矣。故题其遗照有曰:“几分相似几分非,可是香魂月下归?春梦无痕时一瞥,最关情处在依稀。”又曰:“到死春蚕尚有丝,离魂倩女不须疑。一声惊破梨花梦,恰记铜瓶坠地时。”即记此事也。

注释

辛亥:乾隆五十六年(1791)。

泊然:安安静静的样子。

译文

我的侍妾沈氏,我为她取字为明玕。她的祖先是长洲人,后来流落到河间县,她的父亲就把家安置在那里了。她父母生了两个女儿,沈氏排行老二。她聪敏灵巧,一点儿也不像小家小户的女子。她曾经私下对姐姐说:“我不能做种田人家的女人,高门大户又肯定不会娶我做夫人。将来我也许是显贵人家的妾吧?”她母亲大概听说了她的想法,最终满足了她的愿望。她生性乖巧伶俐,一辈子不曾得罪过一个人。她刚嫁给我时,拜见马夫人。马夫人说:“听说你自愿做妾,妾也是很不容易做的呢。”沈氏整理了衣衽恭恭敬敬回答说:“只因为不愿意做妾,故而妾才难做。既然情愿做妾,妾又有什么难做的呢?”因此马夫人始终把她当娇宠的女儿一样喜爱。沈氏曾经对我说:“女子应该在四十岁以前死,这样人们还会追念她、怜惜她。假如活到身穿蓝裙、满头白发时,像孤独的小鸡和腐烂的老鼠那样被人嫌弃,我实在不愿意。”后来也终于遂了她的心愿,她在乾隆辛亥年四月二十五日去世,年仅三十岁。起初,她只认得几个字,以后跟随我核查校对图书,时间长了,能大概明白文章的意思,也能用浅显的语言写诗了。临死前,她把自己的一幅小像交给女儿,口诵一首诗,请我书写下来,诗云:“三十年来梦一场,遗容手付女收藏。他时话我生平事,认取姑苏沈五娘。”之后,平静地去世了。在她病重的时候,我在圆明园值班,住在海淀槐西老屋。一天夜里,我恍恍惚惚两次梦见她,以为是自己一心挂念才梦见她的。后来才知道她在这天夜里曾经昏厥过,过了两个时辰才苏醒过来。她对她母亲说:“刚才我梦见自己到了海淀的寓所,听见巨响像打雷一样,就被吓醒了。”我追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确实墙上的挂瓶因为绳子断了摔在地上,我这才领悟到她的魂到过槐西老屋。因此我就在她的遗像上题诗:“几分相似几分非,可是香魂月下归?春梦无痕时一瞥,最关情处在依稀。”另一首写道:“到死春蚕尚有丝,离魂倩女不须疑。一声惊破梨花梦,恰记铜瓶坠地时。”诗中所记述的就是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