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 一 · 槐 西 杂 志 一

题解

“槐西”指写作之所,“杂志”表明写作的内容。作品的题材来源依旧众多,内容依然庞杂,主题依旧是通过故事进行道德说教。一个年近古稀的儒者,孜孜不倦笔耕不辍,是因为他念念不忘教化民众。纪昀在写作时看似心平气和、不愠不火,但是从每一则讲完小故事之后那些透彻,甚至不乏尖刻的批评,不难体会作者内心激荡着的对现实的痛心疾首,也能体会到时时流露出来的某种无奈感。纪昀并没有一味批判“刁民”,他还写了一些身居高位的“巨公”,没有道德践履,不能以身作则,理政全凭官样文章、嘴上功夫,如此,又如何能够指望律令真的能惩治奸邪,又如何指望儒学发挥整肃人心、凝聚民意的功能?作品处处表现了纪昀的愤怒和焦灼;同时,纪昀为我们展示了这样一幅幅图景:世界很精彩,世情很复杂,想要成正果,面临的各种各样诱惑很多,锐意进取的路上麻烦很多,平凡百姓要活下去困难很多……凡此种种,关键在于当事人自己要有主心骨;有了一定之规,足以应对万千变化。

余再掌乌台,每有法司会谳事,故寓直西苑之日多。借得袁氏婿数楹,榜曰“槐西老屋”。公馀退食,辄憩息其间。距城数十里,自僚属白事外,宾客殊稀。昼长多暇,晏坐而已。旧有《滦阳消夏录》、《如是我闻》二书,为书肆所刊刻。缘是友朋聚集,多以异闻相告。因置一册于是地,遇轮直则忆而杂书之,非轮直之日则已。其不能尽忆则亦已。岁月骎寻,不觉又得四卷,孙树馨录为一帙,题曰《槐西杂志》,其体例则犹之前二书耳。自今以往,或竟懒而辍笔欤,则以为《挥麈》之三录可也;或老不能闲,又有所缀欤,则以为《夷坚》之丙志亦可也。壬子六月,观弈道人识。

注释

乌台:即御史台。汉代时御史台外柏树很多,上有很多乌鸦,所以人称御史台为“乌台”。御史台,古代的中央监察机构。

骎(qīn)寻:渐进貌。骎,形容马跑得很快的样子。

《挥麈》:《挥麈录》,宋代笔记。王明清作,二十卷。主要记述两宋典章制度、文人士大夫轶闻,兼及诗文碑铭,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

《夷坚》:《夷坚志》,南宋笔记小说集。全书原分初志、支志、三志、四志,每志按甲、乙、丙、丁顺序编次。著成甲至癸二百卷;支甲至支癸、三甲至三癸各一百卷;四甲、四乙各十卷。今仅存二百零六卷。

壬子:乾隆五十七年(1792)。

译文

我再次担任了御史台这个官职,经常遇到一些案件要在官署研究审理,所以我住在西苑的时间多一些。后来,又借了袁家女婿家的几间屋子,匾额题为“槐西老屋”。工作结束后,我就到老屋里吃饭、休息。这里离京城有几十里地,除了所属官员到这里回禀公事以外,其他宾客就很少了。夏日,白天很长,有很多富裕时间,我经常静悄悄坐着消磨时光。我过去写的《滦阳消夏录》和《如是我闻》二书,已经被书店刊印成册。因此亲朋好友聚到一起时,常常将一些异闻轶事告诉我。所以,就在这里放了一个记事本,每当轮到值班住下的时候,就回忆大家谈论过的事情信笔记录下来,如果不值班,就暂时搁笔。有些事情回忆不起来,也就算了。岁月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又写了四卷,孙子树馨抄录成一册,书名叫作《槐西杂志》,这册书的体例与前两册大体相同。从今以后,也许会因为懒惰而停笔,所写的内容,就像《挥麈录》之三记载的内容那样直录也行;有时候又觉得虽然年迈但不能闲适,于是又提笔写了一些,就像《夷坚志》的丙志那样。乾隆壬子年六月,观弈道人记。

《隋书》载兰陵公主死殉后夫,登于《列女传》之首。颇乖史法,祖君彦《檄隋文》称兰陵公主逼幸告终。盖欲甚炀帝之恶,当以史文为正。沧州医者张作霖言,其乡有少妇,夫死未周岁辄嫁。越两岁,后夫又死,乃誓不再适,竟守志终身。尝问一邻妇病,邻妇忽瞋目作其前夫语曰:“尔甘为某守,不为我守何也?”少妇毅然对曰:“尔不以结发视我,三年曾无一肝鬲语,我安得为尔守!彼不以再醮轻我,两载之中,恩深义重,我安得不为彼守!尔不自反,乃敢咎人耶?”鬼竟语塞而退。

此与兰陵公主事相类。盖亦豫让“众人遇我,众人报之;国士遇我,国士报之”之意也。然五伦之中,惟朋友以义合。不计较报施,厚道也;即计较报施,犹直道也。兄弟天属,已不可言报施;况君臣父子夫妇,义属三纲哉。渔洋山人作《豫让桥》诗曰:“国士桥边水,千年恨不穷;如闻柱厉叔,死报莒敖公。”自谓可以敦薄,斯言允矣。然柱厉叔以不见知而放逐,乃挺身死难,以愧人君不知其臣者事见刘向《说苑》。是犹怨怼之意;特与君较是非,非为君捍社稷也。其事可风,其言则未协乎义。或记载者之失乎?

注释

兰陵公主死殉后夫:兰陵公主是隋文帝杨坚的第五女,初嫁王奉孝,王奉孝死后改嫁柳述,柳述死后自殉。见《隋书》卷八十。

豫让:春秋战国时晋国人,是晋卿智瑶的家臣。晋出公二十二年(前453),赵、韩、魏共灭智氏。豫让用漆涂身,吞炭使哑,暗伏桥下,谋刺赵襄子未遂,后为赵襄子所捕。临死时,求得赵襄子衣服,拔剑击斩其衣,以示为主复仇,然后伏剑自杀。见《史记·刺客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