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四 · 滦 阳 消 夏 录 四(第3/21页)

献县史某,佚其名,为人不拘小节,而落落有直气,视龌龊者蔑如也。偶从博场归,见村民夫妇子母相抱泣。其邻人曰:“为欠豪家债,鬻妇以偿。夫妇故相得,子又未离乳,当弃之去,故悲耳。”史问:“所欠几何?”曰:“三十金。”“所鬻几何?”曰:“五十金,与人为妾。”问:“可赎乎?”曰:“券甫成,金尚未付,何不可赎!”即出博场所得七十金授之,曰:“三十金偿债,四十金持以谋生,勿再鬻也。”夫妇德史甚,烹鸡留饮。酒酣,夫抱儿出,以目示妇,意令荐枕以报。妇颔之,语稍狎。史正色曰:“史某半世为盗,半世为捕役,杀人曾不眨眼。若危急中污人妇女,则实不能为。”饮啖讫,掉臂径去,不更一言。

半月后,所居村夜火。时秋获方毕,家家屋上屋下,柴草皆满,茅檐秫篱,斯须四面皆烈焰。度不能出,与妻子瞑坐待死。恍惚闻屋上遥呼曰:“东岳有急牒,史某一家并除名。”剨然有声,后壁半圮。乃左挈妻,右抱子,一跃而出,若有翼之者。火熄后,计一村之中,爇死者九。邻里皆合掌曰:“昨尚窃笑汝痴,不意七十金乃赎三命。”余谓此事见佑于司命,捐金之功十之四,拒色之功十之六。

注释

蔑如:微细,没有什么了不起。

秫(shú):高粱。

剨(huò)然:哗啦的声音。剨,破裂的声音。

爇(ruò):烧。

译文

献县的史某,不知叫什么名字,他为人不拘小节,而且豁达正直,对卑鄙肮脏的事情不屑一顾。有一次他从赌场回来,看见一家村民夫妻孩子相抱着哭泣。村民的邻居说:“因为他欠了富人的债,卖了妻子偿还。他们夫妻平时相处恩爱,孩子又没有断奶,就这么扔下走了,所以很伤心。”史某问:“欠了多少债?”邻居说:“三十两银子。”史某又问:“卖了多少钱?”邻居说:“五十两银子,卖给人做妾。”史某问:“可以赎回么?”邻居说:“卖身契刚写好,钱还未付,怎么不能赎?”史某当即拿出刚从赌场赢的七十两银子交给村民,说:“三十两还债,四十两用来过日子,不要再卖老婆了。”村民夫妇感激不尽,杀鸡留他喝酒。酒至三巡,村民抱了孩子出去,并向妻子使眼色,意思是让她陪史某睡觉作为报答。妻子点头,之后说的话就有点儿挑逗的味道了。史某严肃地说:“史某当了半辈子强盗,半辈子捕吏,也曾经杀人不眨眼。要说趁人之危,奸污人家妇女,我史某实在不会这么做。”吃喝完毕,甩开胳膊掉头走了,没有再说一句话。

半月之后,史某的村子夜里失火。当时刚刚秋收完,家家屋前屋后都堆满了柴草,茅草的屋檐,高粱秆的篱笆,转眼间四面都是烈火。史某估摸出不了屋了,只有与妻子儿女闭上眼睛坐着等死。恍惚间听见屋上远远地呼喊:“东岳神有火急文书到,史某一家除名免死。”接着一声轰响,后墙倒塌了一半。史某左手拉着妻子,右手抱着儿子,一跃而出,好像有人在身后推了他一把。火灭后统计,全村共烧死九人。邻里都合掌祝福他说:“昨天还笑你傻,不想七十两银子买了三条人命。”我认为史某得到司命神的保佑,其中赠金之功占十分之四,拒绝女色之功占了十分之六。

姚安公官刑部日,德胜门外有七人同行劫,就捕者五矣,惟王五、金大牙二人未获。王五逃至漷县,路阻深沟,惟小桥可通一人。有健牛怒目当道卧,近辄奋触,退觅别途,乃猝与逻者遇。金大牙逃至清河桥北,有牧童驱二牛挤仆泥中,怒而角斗。清河去京近,有识之者,告里胥,缚送官。二人皆回民,皆业屠牛,而皆以牛败。岂非宰割惨酷,虽畜兽亦含怨毒,厉气所凭,借其同类以报哉?不然,遇牛触仆,犹事理之常;无故而当桥,谁使之也?

注释

漷(huǒ)县:在今北京通州。

译文

姚安公在刑部做官时,德胜门外有七个人合伙抢劫,捉到了五个,只有王五、金大牙两人跑了。王五逃到漷县,面前一条深沟阻挡,沟上有座小桥,只能走一个人。有一头健壮的牛怒瞪着眼当道而卧,靠近它就奋力顶撞,只好退回寻找别的道路,却突然撞上了巡逻的人。金大牙逃到清河桥北,有牧童赶着两头牛过来,把他挤倒在泥里,金大牙发火和牧童打了起来。清河离京城近,被人认出,告诉了里长,里长把他捆绑起来送官。王五、金大牙二人都是回民,都以宰牛为业,都因为牛而败露。莫非牛遭到残酷屠宰,即使是兽类也怀着怨恨,凭着恶毒之气,借助同类来报复么?要不然,碰到牛顶撞扑倒,这是常事;而牛无缘无故挡在桥上,是谁指使它这样的呢?

宋蒙泉言:孙峨山先生,尝卧病高邮舟中。忽似散步到岸上,意殊爽适。俄有人导之行,恍惚忘所以,亦不问。随去至一家,门径甚华洁。渐入内室,见少妇方坐蓐。欲退避,其人背后拊一掌,已昏然无知。久而渐醒,则形已缩小,绷置锦襁中。知为转生,已无可奈何。欲有言,则觉寒气自顖门入,辄噤不能出。环视室中,几榻器玩及对联书画,皆了了。至三日,婢抱之浴,失手坠地,复昏然无知,醒则仍卧舟中。家人云,气绝已三日,以四肢柔软,心膈尚温,不敢殓耳。先生急取片纸,疏所见闻,遣使由某路送至某门中,告以勿过挞婢。乃徐为家人备言。是日疾即愈,径往是家,见婢媪皆如旧识。主人老无子,相对惋叹,称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