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五 · 滦 阳 消 夏 录 五

题解

《阅微草堂笔记》在表达劝善惩恶这样的主题时,纪昀常常派定鬼神直接执行奖惩。本卷五分之四以上的篇目讲鬼神,特别是写了由鬼神对涉事人物施行褒奖或者惩治,从这个比例似乎可以判定,纪昀笃信鬼神。但是,不可小觑那两篇有关鬼神的讨论。一篇是专门讨论鬼与轮回的。纪昀写道,如果说鬼没有轮回,那么,自古及今,每天都有新鬼增加,鬼就多得大地上无法容纳;如果说有轮回,那么这个死了那个转生,世界上应当一个鬼都没有。思考到这里似乎进了一个盲端,纪昀只得拿出因果报应的法宝,圆了有鬼之说。另一篇是借人们对致妇人难产的语忘、敬遗两鬼的敬畏展开推理:天下到底有几个难产鬼?是一个地方有两个鬼还是一家各有两个鬼?天下的难产鬼都叫这两个名字?如果天下只有这两个鬼,他们怎么忙得过来?如果家家都有两个鬼候着,这两个鬼岂不是太清闲呢?还有,用符箓指挥、辖制这两个鬼的,是一将还是众将?不也同样存在忙和闲的问题么?纪昀的连续诘问很是严密,描述的文字也极其生动传神,遗憾的是,无鬼的结论呼之欲出,眼看就能立住脚了,纪昀却宕开去,说确实有很灵验的符箓。《阅微草堂笔记》全书,纪昀一直在有鬼和无鬼两种论点之间摇摆和纠结,这是他的思想局限,其实也是时代和社会的局限。

郑五,不知何许人也,携母妻流寓河间,以木工自给。病将死,嘱其妻曰:“我本无立锥地,汝又拙于女红,度老母必以冻馁死。今与汝约,有能为我养母者,汝即嫁之,我死不恨也。”妻如所约,母借以存活。或奉事稍怠,则室中有声,如碎磁折竹。一岁,棉衣未成,母泣号寒。忽大声如钟鼓,殷动墙壁。如是者七八年,母死后,乃寂。

注释

殷动:震动。

译文

郑五,人们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带着母亲和妻子流落到河间住下来,靠做木工活度日。他得病临死前叮嘱妻子说:“我穷得什么都没有,你又不大会做女工,老母说不定只能冻饿而死了。现在和你约定,哪个能为我赡养老母,你就嫁他,我死也没有遗憾了。”郑五死后,妻子照着约定嫁了人,老母得以活下来。有时候奉事老母稍微怠慢了一些,屋子里就会出现响动,就像是摔磁器、折竹竿的声音。有一年,棉衣还没有做好,老母哭着喊冷。忽然屋里响起了鸣钟击鼓那么大的声音,墙壁都震动了。就这样过了七八年,郑五的老母死后,才安静下来。

佃户曹自立,粗识字,不能多也。偶患寒疾,昏愦中为一役引去。途遇一役,审为误拘,互诟良久,俾送还。经过一处,以石为垣,周里许,其内浓烟坌涌,紫焰赫然;门额六字,巨如斗,不能尽识,但记其点画而归。据所记偏旁推之,似是“负心背德之狱”也。

注释

坌(bèn)涌:涌出,涌现。

译文

佃户曹自立,稍微认识几个字,多了就不行了。他偶然得了寒热病,昏昏沉沉中被一个衙役带走了。途中遇见另一个衙役,查验过后说是带错了人,两个衙役相互吵骂了好久,还是把他送了回来。经过一个地方,石头砌的墙,周长差不多有一里地,墙内浓烟翻涌,紫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着;门上刻着六个字,像斗那么大,他不能全部认下来,只是记住字的笔划回来了。根据他记住的偏旁猜测,似乎是“负心背德之狱”。

世称殇子为债鬼,是固有之。卢南石言:朱元亭一子病瘵,绵惙时,呻吟自语曰:“是尚欠我十九金。”俄医者投以人参,煎成未饮而逝,其价恰得十九金。此近日事也。或曰:“四海之中,一日之内,殇子不知其凡几,前生逋负者,安得如许之众?”夫死生转毂,因果循环,如恒河之沙,积数不可以测算;如太空之云,变态不可以思议。是诚难拘以一格。然计其大势,则冤愆纠结,生于财货者居多。老子曰:“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人之一生,盖无不役志于是者。顾天地生财,只有此数,此得则彼失,此盈则彼亏。机械于是而生,恩仇于是而起。业缘报复,延及三生。观谋利者之多,可以知索偿者之不少矣。史迁有言:“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君子宁信其有,或可发人深省也。

注释

殇(shānɡ):未成年而死。

逋(bū)负:拖欠税务或债务。

转毂(ɡǔ):飞转的车轮。比喻行进迅速。

恒河之沙:佛教语。像恒河里的沙粒一样,无法计算。形容数量很多而无法计算。恒河,南亚大河,流经印度和孟加拉国。

史迁:即司马迁。司马迁去世后,人们尊称为“史迁”。

译文

一般人把早夭的孩子叫做讨债鬼,这种事情本来就有。卢南石说:朱元亭的一个儿子病重,临死前,呻吟着自言自语道:“这下还欠我十九两银子。”不一会儿医生开了人参,煎好还没有来得及喝,这个孩子就死了,所用的人参正好值十九两银子。这是不久前的事情。有人说:“四海之内,一天当中,夭折的孩子不知道有多少,前世欠债的怎么会有如此之多?”要知道生生死死如同转轮,因果报应循环不已,就像恒河里的沙粒,数量无法测算;就像天空里的云彩,并不按照人们的设想变幻形态。这一切确实很难一概而论。但是概括起来,冤孽纠结,大多由于财物引起。老子说:“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人的一生,大概没有不是被这些牵制着的。不过天地所生的财物,只有这么些数目,这边得到了,那边就失去,这边盈馀了,那边就亏损。狡诈因此而产生,恩仇因此而萌发。善恶业缘的报应,可以延续到三世。看看谋利的人这么多,就可以知道讨债的人不会少了。司马迁说过:“怨毒的心对于人来说,真是太可怕了!”因此君子宁可相信有讨债这样的事,也许可以启发人认真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