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四 · 滦 阳 消 夏 录 四

题解

纪昀将家庭伦理道德作为评判是非曲直至关重要的标准。正因为如此,本卷中,一个堂堂朝廷大员,却着眼于家长里短,写了一堆鸡毛蒜皮、婆婆妈妈的故事,涉及了夫妻、父(母)子、婆媳、兄弟长幼等等。纪昀热烈称赞那些忠于丈夫的贞妇烈女,在推崇贞烈守节的同时,更多赞颂婚姻关系中的责任感。纪昀注重家庭伦理秩序,更多强调孝道的自然亲情,体现的是“孝”的原始朴素的人伦关系含义,即善事父母,宣扬在身处危难之时,哪怕只是动了尽孝之念也得以绝处逢生。作品极力赞扬对婆婆无条件服从的媳妇,婆婆的尊严甚至超过了天地鬼神。作品更多地赞扬了长辈的责任心,赞扬长辈亡灵对家庭的牵挂、对后代的关怀爱护。伦理评判毕竟是抽象的、观念的,个人的判断与抉择则是具体的、实际的,涉及个人内在修养与自我实现时,涉及人格尊严时,涉及社会利益家国利益时,固然首先应当考虑“该不该”;当涉及个人欲望、个人生存危机、生存需求时,就应当正视“能不能”的问题了。纪昀从人性的角度出发,研究家庭关系协调的各个方面,为全社会最基本的人际关系,为社会生活的温情化,为社会秩序的和谐化提供了最为合理的策划,作品的伦理评判显得更加符合世俗社会生活。

卧虎山人降乩于田白岩家,众焚香拜祷。一狂生独倚几斜坐,曰:“江湖游士,练熟手法为戏耳。岂有真仙日日听人呼唤?”乩即书下坛诗曰:“鶗鴂惊秋不住啼,章台回首柳萋萋。花开有约肠空断,云散无踪梦亦迷。小立偷弹金屈戌,半酣笑劝玉东西。琵琶还似当年否?为问浔阳估客妻。”狂生大骇,不觉屈膝。盖其数日前密寄旧妓之作,未经存稿者也。仙又判曰:“此笺幸未达,达则又作步非烟矣。此妇既已从良,即是窥人闺阁。香山居士偶作寓言,君乃见诸实事耶?大凡风流佳话,多是地狱根苗。昨见冥官录籍,故吾得记之。业海洪波,回头是岸。山人饶舌,实具苦心,先生勿讶多言也。”狂生鹄立案旁,殆无人色。后岁馀,即下世。余所见扶乩者,惟此仙不谈休咎,而好规人过,殆灵鬼之耿介者耶!先姚安公素恶淫祀,惟遇此仙必长揖曰:“如此方严,即鬼亦当敬。”

注释

鶗鴂(tí jué):即杜鹃鸟。

章台:汉时长安城有章台街,是当时长安妓院集中之处,后人以章台代指妓院赌场等场所。

屈戌:门窗、屏风、橱柜等的环纽、搭扣。一般由铜制成。

玉东西:酒杯名。

浔阳估客妻:典出唐代白居易《琵琶行序》:“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白居易感慨,为之作长诗《琵琶行》,首句有“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步非烟:唐代皇甫枚所著传奇《非烟传》中的主人公,因与林家少年幽会,被丈夫发现后打死。

香山居士:唐代诗人白居易(772—846),字乐天,晚年又号香山居士。

鹄立:伸长脖子站着。

译文

卧虎山人在田白岩家扶乩时降临,大家都焚香拜谒祈祷。唯独一个狂傲的书生斜靠几案坐着,说:“走江湖的练熟了手法,不过戏弄大家而已。哪有真仙天天听人使唤的?”卧虎山人随即写了一首乩诗在坛上:“鶗鴂惊秋不住啼,章台回首柳萋萋。花开有约肠空断,云散无踪梦亦迷。小立偷弹金屈戌,半酣笑劝玉东西。琵琶还似当年否?为问浔阳估客妻。”狂生大惊,不觉屈膝下拜。原来这首诗是他几天前偷偷地寄给过去交往的妓女,并没有留存底稿。卧虎山人又下判词道:“这首诗幸亏没有寄到,寄到的话又将出一个步非烟了。这个女子既然已经从良,你这样做就是勾引良家妇女。白居易只是偶然写一首情诗以寄托情怀,你难道见到实事了?风流佳话,大多是进地狱的根源。昨天偶然看见阴官记录在籍册,所以我抄了下来。孽海无边,回头是岸。山野之人多嘴多舌,实在是出于一番苦心,先生不要怪我多说了几句。”狂生呆呆地立在几案旁,几乎面无人色。后来这个书生过了一年多就死了。我见过的扶乩者,只有这位不谈吉凶祸福,而喜欢劝人改错,差不多算是灵鬼中耿直的正人君子吧!先父姚安公一直讨厌乱祭祀,唯有遇到这种神仙,则必定恭敬作揖,说:“这样方正严直,就是鬼也应当敬重。”

姚安公未第时,遇扶乩者,问有无功名,判曰:“前程万里。”又问登第当在何年,判曰:“登第却须候一万年。”意谓或当由别途进身。及癸巳万寿恩科登第,方悟万年之说。后官云南姚安府知府,乞养归,遂未再出。并前程万里之说亦验。大抵幻术多手法捷巧,惟扶乩一事,则确有所凭附,然皆灵鬼之能文者耳。所称某神某仙,固属假托;即自称某代某人者,叩以本集中诗文,亦多云年远忘记,不能答也。其扶乩之人,遇能书者则书工,遇能诗者即诗工,遇全不能诗能书者,则虽成篇而迟钝。余稍能诗而不能书,从兄坦居能书而不能诗。余扶乩,则诗敏捷,而书潦草;坦居扶乩,则书清整而诗浅率。余与坦居实皆未容心,盖亦借人之精神始能运动,所谓鬼不自灵,待人而灵也。蓍龟本枯草朽甲,而能知吉凶,亦待人而灵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