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尼采综合征”批判(第4/7页)

尼采若是中国人,尼采若活在鲁迅的时代;或反过来说,鲁迅若能像我们今人一样得以全面地“拜读”尼采,那么,我想——尼采将是鲁迅的一个死敌吧?怎么可能不是?!鲁迅对尼采的推崇——一个由于不全面的了解而“看错了人”的历史误会。一位深刻的中国思想者对一个思想花里胡哨虚张声势的“德国病人”的过分的抬举。

鲁迅是一次中国严重的时代危机的报警者。而尼采则不过是一种德国的精神危机爆发之后形成的新型病毒。

关于尼采的“超人”哲学

在尼采杂乱无章的、以热病般的亢奋状况所进行的思想或曰他的哲学妄语中,“超人”乃是他彻底否定一切前提之下创造出来的一种“东西”。用尼采自己的话说——他们是“高迈的人”,“最高的高人”。尼采自己则似乎是他们的“精神之父”。

“超人”究竟是怎样的人?

迄今为止,一切研究尼采的人,都不能得出结论。

因为尼采一切关于他的“超人”的文字,都未提供得出任何较为明晰的结论的根据。

他不无愤怒地反对人们将他的“超人”与迄今为止世界上存在过的这一种人或那一种人相提并论。哪怕那是些堪称伟大的人,尼采也还是感到倘与他的“超人”混为一论,是对他可爱而高贵的“超人”孩子们的侮辱。

故我们只能认为那是迄今为止在地球上不曾出现过的人,是仅仅受精在尼采思想子宫里的人。既然业已受精成胎了,那么尼采自己是否能说明白他们的形态呢?尼采自己也从没说明白过。他只强调“超人”非是这种人,非是那种人;他似乎极清楚他的“超人”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人类,但就是不告诉世人。因为世人不是卑鄙虚伪的人,便是该被咒死光光的贱氓。

“超人就是大地的意义。”尼采如是说。

“他就是大海。”尼采如是说。

“诚然。人类是条污秽的湍流。一个人必须成为一个大海,可以容纳污秽的湍流而不失其洁净。”这话也说得极好。

“人是要超越自身的某种东西……一切生存者都能从他们自身的种类中创造出较优越的来。”这个道理也是极对的道理,但并非尼采发现的道理,几千年以前的稍有思想的人便懂得这个道理了。

“上帝死了!——现在,是该由高人来支配世界的时候了!”然而这一句话却是令人惊悸的了。原来否定了一个上帝只为制造另一个上帝。这“上帝”如是呐喊:“你们更渺小了,你们渺小了的人民哟!你们破碎吧,你们舒服的人们!时候到了,你们将毁灭了!”“毁灭于你们的渺小的道德,毁灭于你们的渺小的怠慢(对尼采的哲学及尼采的‘超人’孩子们的怠慢),毁灭于你们的乐天安命!”

这个上帝比“死了”的上帝更加严厉,“他”连渺小的人民乐天安命的渺小的权利都将予以毁灭予以剥夺。“不久他们将变成干草和枯枝!”“那一时刻就要到了,它已逼近了,那伟大的日午!”读来不禁使人毛骨悚然。

尼采赋予他的“超人”们两种“性格”——优种的傲慢和征服者的勇猛。这两种性格也是尼采极其自我欣赏的“性格”。后来它们成为从将军到士兵的一切纳粹军人的集体精神。体现于纳粹军队的军旗、军服、军礼、军规、军犬乃至作战方式……

尼采生前,所谓尼采哲学在德国并不曾被认真对待;尼采死后的三十年间,他的思想渐在德国弥漫;又十年后,希特勒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人们从纳粹军国主义分子们不可一世的“精神气质”中,能很容易地发现尼采“超人”哲学的附魂。

细分析之,“超人”哲学是反众生反人类的哲学,是比任何一种反动宗教还反动的哲学。因为宗教只不过从德行上驯化世人,而“超人”哲学咒一切非是“超人”的众生该下地狱。它直接所咒的是众生普遍又普通的生存权。

太将尼采当成一回事的中国人(而且在这个世界上几乎只有中国人才这样),定会以尼采所谓“超人”哲学中那些用特别亢奋的散文诗句所表述的“精神”上“纯洁”自身的炽愿,当成某种正面的思想境界来肯定和颂扬。但是此种代之辩解的立场是极不牢靠的。

因为一个问题是——如果某人不能成为那种精神上“高迈”的“最高的高人”将如何?那么他还配是一个人吗?答案是肯定的——不配!那么他便是虚伪卑鄙之徒,是贱氓,或有知识的行为文明的贱氓。甚而,简直是禽兽不如的虫豸!倘他们竟敢与“最高的高人”们共享某一食物,那么那食物“便会烧焦了他们的嘴”,仿佛“他们吞食了火了”。更甚而,“最高的高人”于是便有权“将自己的脚踏入他们的嘴里”。

但“最高的高人”们的“精神”所达到的“纯洁”的高度又是怎样的一种高度呢?

“在最高迈的高峰的夏天,在清冷的流泉和可祝福的宁静之中——这是我们的高处,是我们的家——在将来的树枝之上,我们建筑我们的巢;鹰们的利喙当为我们孤独的人们带来食物!”“如同罡风一样,我们生活在他们上面!”“并以我们的精神夺去了他们精神的呼吸!”

总之是坚决地不食人间烟火,亦不近人间烟火。而且,坚决地仇视人间烟火。

“最高的高人”们的居处已是如此的“高迈”,食物又是那样的稀异,他们的“精神”上的“纯洁”程度高到何种境界,也就难以想象了。自从有人类以来,有几个人能修成为那样的人?替尼采辩解的人们难道是吗?若并不是,便先已是虫豸了!便先已该被“最高的高人”们“将脚踏入他们嘴里”了!尼采自己难道就是吗?其实也断断不是。因为他活着的时候,几乎没有停止过的一种怨恨就是——世人首先是他的国人对他的哲学的不重视。足见他又是多么地在乎凡人和贱氓们对他的感觉了。

尼采在这个世界上一生只找到了一个知音,便是丹麦人莱德斯博士——因为后者在自己国家的大学里开讲“尼采哲学”……“超人”哲学——一种源于主宰人类精神的野心,通常每在知识者中形成瘟疫的思想疾病。疗药——对症大力倡导“普通人”的哲学。

关于尼采与红卫兵

将尼采与中国“文革”中的红卫兵联系起来,表面看似乎太牵强附会。然而这一种联系起来的思考,对中国是有意义也是有必要的。

事实上,抗日战争爆发以后,亦即1937年到1945年间,中国文化界便无人再鼓吹尼采。

国家将亡,民族将沦为奴族,谁还来谈怎样成为“最高的高人”呢?当“华人与狗不准入内”的牌子竖在自己国家的城市里,华人集体的人格尊严和个性解放,又能张显到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