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尼采综合征”批判(第3/7页)

“但他举起了投枪。”

即使“敌人”们发誓其实自己有益无害或并无大害也不行。“他微笑着,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纵使“敌人”们友好点头也不行。因为那战士“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

于是战士一次次举起投枪。战士是一定要挑战那虚假的“太平”的。

“但他举起了投枪!”

那样的战士,他是“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鲁迅一生都在呼唤“这样的一种战士”,然而于他似乎终不可得。事实上“这样的一种战士”是要求太过苛刻的战士,因为几乎等于要求他视其以前的所有文化如粪土。因而鲁迅只有孤独而悲怆地,自己始终充当着这样的战士。他“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他想到自己的死并确信:“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这都由于鲁迅对他所处的时代深恶痛绝。而那一个时代,也确乎腐朽到了如是田地。

然而尼采真的是鲁迅所期望诞生的那一种战士吗?今天倘我们细细研读尼采,便会发现,写过一篇杂文提醒世人不要“看错了人”的鲁迅,自己也难免有看错了人的时候。鲁迅认为他以前的中国文化只不过是“瞒和骗”的文化,认为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文化,只不过是“瞒和骗”的继续,认为中国五千年文化的真相,只不过是“吃人”二字。鲁迅要从精神上唤醒的是自己的同胞。

尼采要从人性上“改良”的是全人类。尼采认为在他以前,地球上的人类除少数智者,其余一概虚伪而又卑鄙,根本无可救药地活着。因而慈悲者、说教者、道德家、知名的智者、学者、诗人,乃至贱氓(即穷愁而麻木的芸芸众生),一概都是不获他的“改良”,便该从地球上彻底消灭干净的东西。纵然少数他认为还算配活在地球上的人,也应接受一番他的思想(或曰哲学)的洗礼。

他唯一抱好感的是士兵,真正参与战争的士兵。他鼓励一切士兵都要成为他理想之中的战士:“你们当得这样,你们的眼睛永远追求一个仇敌——你们的仇敌。你们中有许多人且要一见面就起憎恨。”“你们要寻找你们的仇敌,你们要挑动你们的战争。”“你们当爱和平,以和平为对于新的战争的手段——并爱短期的和平甚于爱长期的和平。”这句话的另一种说法是——为了发动更大的战争你们需有短暂的和平时期储备你们再战的锐气。“战争和勇敢比博爱做着更伟大的事情。”“你们问:‘什么是善?’——能勇敢便是善。”“你们必须骄傲你们能有仇敌。”“所以你们这样过着你们的服从和战斗的生活吧!长生算什么呢?战士谁愿受人怜惜?”所以,希特勒向墨索里尼祝寿时,以尼采文集之精装本作为礼物相赠也就毫不奇怪。

所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军向士兵分发尼采那《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小册子,命他们的士兵满怀着“比博爱做着更伟大的事情”的冷酷意志去征服别的国家和人民,也就毫不奇怪。

所以,当德国士兵那么灭绝人性地屠杀别国人尤其是犹太人时,可以像进行日常工作一样不受良知的谴责。因为“查拉图斯特拉”说:“仇恨就是你们的工作。你们永远不要停止工作。”当然,法西斯主义的罪恶不能归于尼采。但,一种自称旨在“改良”人类的思想,或一种所谓哲学,竟被世界上最反动最恐怖的行为所利用,其本身的价值显然便是大打折扣了。

鲁迅却又终究是与尼采不同的。鲁迅并不自视为中国人,更不自视为全人类的思想的上帝。鲁迅固然无怨无悔地做着与中国旧文化孤身奋战的战士,但他也不过就视自己是那样的一个战士而已。并且,在很多时候,很多情况之下,他十分清醒地知道,自己却连那样的战士也不是的,只不过是这俗世间的一分子。

鲁迅自己曾在一篇文字中这样形容自己:“我有一种自害的脾气,是有时不免呐喊几声,想给人们去添点热闹。譬如一匹疲牛罢,明知不堪大用了,但废物何妨利用呢?所以张家要我耕一亩地,可以的;李家要我翻一弓田,可以的;赵家要我在他店前站一刻,在我背上贴出广告道:敝店备有肥牛,出售上等消毒牛乳。我虽深知自己是怎样瘦,又是公的,并没有乳;然而想到他们为张罗生意起见,情有可原。只要出售的不是毒药,也就不说什么了。但倘若用得我太苦,是不行的,我还要自己觅草吃,要喘气的工夫;要专指我为某家的牛,将我关在他的牛牢内,也是不行的,我有时也许还要给别家挨几转磨。如果连肉都要出卖,那自然更不行。理由自明,无须细说……”

鲁迅这一种自知之明,与尼采的病态的狂妄自大,截然相反。

鲁迅有很自谦的一面。尼采则完全没有。非但没有,尼采甚而认为自谦是被异化了的道德,奴性的道德。他那一种狂妄自大才是人性真和美的体现。

鲁迅是时常自省的。尼采则认为自省之于人也是虚伪丑陋的。仿佛,因为他拒绝自省,所以他才成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精神完人,并且一再地声明自己的身体也是健康强壮的。所以他,只有他,才有资格这样写书:《我为什么这样智慧》《我为什么这样聪明》《我为什么会写出如此优越的书》,我的书是——“一部给一切人看而无人能看懂的书”……

鲁迅是悲悯大众的。尼采不但蔑视大众,并简直可以说仇视大众。他叫他们为“贱氓”。他说:“生命是一派快乐之源泉;但贱氓所饮的地方,一切泉水都中毒了。”他说:“许多人逃避开某地即是要逃避了贱氓;他憎恨和他们分享泉水、火焰和果实。”他说:“许多人走到了沙漠而宁愿与猛兽一同感到干渴,只是因为不愿同污脏的赶骆驼的人坐在水槽的旁边。”

他甚至无法容忍“贱氓”也有精神。“当我看出了贱氓也有精神,我即常常倦怠了精神。”“我的弟兄们,我觅到它了!这里在最高迈的高处,快乐之泉为我而迸涌!这里生命之杯没有一个贱氓和我共饮!”“真的,我们这里没有预备不净者的住处!我们的快乐当是他们的肉体与精神的冰窖!”即使今天,读着这样的文字,如果谁是“贱氓”中的一员,或仅仅是体恤他们的人,都不禁会内心战栗的吧?我感到这仿佛是以日耳曼民族的血统为世界上最高贵的血统的纳粹军官在大喊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