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尼采综合征”批判(第2/7页)

关于中国知识分子的角色想象

中国之封建统治的历史,比大日耳曼帝国之形成并延续其统治的历史要悠久得多。在五四前,中国是没有“知识分子”一词的。有的只不过是类似的译词,“智识分子”便是,正如马克思曾被译为“麦喀士”,尼采曾被译为“尼至埃”。

早期中国文人即早期中国知识分子。

早期中国文人对自身作为的最高愿望是“服官政”。而“服官政”的顶尖级别是“相”,位如一国之总理。倘官运不通,于是沦为“布衣”。倘虽已沦为“布衣”,而仍偏要追求作为,那么只有充当“士”这一社会角色了。反之,曰“隐士”。“士”与“隐士”,在中国,一向是相互大不以为然的两类文人。至近代,亦然。至当代,亦亦然。“士”们批评“隐士”们的全无时代使命感,以“隐”作消极逃遁的体面的盾。或“假隐”,其实巴望着张显的时机到来。“隐士”们嘲讽“士”们的担当责任是堂吉诃德式的自我表演。用时下流行的说法是“作秀”。或那句适用于任何人的话——“你以为你是谁?”无论“士”或“隐士”中,都曾涌现过最优秀的中国文人,也都有伪隐者和冒牌的“士”。

在当今,中国的文人型知识分子,依然喜欢两件事——或在客厅里悬挂一幅古代的“士”们的词联;或给自己的书房起一个“隐”的意味十足的名。但是当今之中国,其实已没有像那么回子事的“隐士”,正如已缺少真正意义上的“士”。

然而,毕竟的,我认为,新文化运动,是中国近代的“士”们的时代,不是“隐士”们获尊的时代。

中国的知识分子们,准切地说,中国的文人知识分子们,确乎被封建王权、被封建王权所支持的封建文化压抑得太久也太苦闷了。他们深感靠一己们的思想的“锐”和“力”,实难一举划开几千年封建文化形成的质地绵紧的厚度。正如小鸡封在恐龙的坚硬蛋壳里,只从内部啄,是难以出生的。何况,那是一次中国的门户开放时代,普遍的中国知识分子,尤其中青年知识分子,急切希望思想的借鉴和精神的依傍。于是尼采著述中否定一切的文化批判主张,成为当时中国社会思想者们借来的一把利刃。由于他们是文化人,他们首先要推翻的,必然只能是文化压迫的“大山”。马克思与尼采的不同在于,马克思主义认为,更新了一种政权的性质,人类的新文化才有前提。马克思主义否定其以前的一切政权模式,但对文化却持尊重历史遗产的态度;尼采则认为,创造了一种新文化,则解决了人类的一切问题。

尼采的哲学,其成分一言以蔽之,不过是“文化至上”的哲学,或曰“唯文化论”的哲学。再进一步说,是“唯哲学论”的哲学,也是“唯尼采的哲学论”的哲学。

“借着这一本书(指他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我给予我的同类人一种为他们所获得的最大赠予。”

“这本书不但是世界上最傲慢的书,是真正属于高山空气的书——一切现象,人类都是躺在他足下一个难以估计的遥远地方——而且也是最深刻的书,是从真理的最深处诞生出来的;像一个取之不尽的源泉,任何盛器放下去无不满载而归的。”

语句的不连贯难道不像一名妄想症患者的嘟哝吗?“我用十句话说出别人用一本书说出的东西,说出别人用一本书没说出的东西。”“这种东西(指他的书)只是给那些经过严格挑选的人的。能在这里做一个听者乃是无上的特权……”“我觉得,接受我著作中的一本书,那是一个人所能给予他自己的最高荣誉。”

“能够了解那本书中的六句话(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也就是说,在生命中体验了它们,会把一个人提升到比‘现代’人类中的优智者所到达的更高的境界。”

以上是尼采对他的哲学的自我评价。在他一生的文字中,类似的,或比以上话语还令人瞠目结舌的强烈自恋式的自我评价比比皆是。而对于他自己,尼采是这么宣言的:“我允诺去完成的最后一件事是‘改良’人类。”“这个事实将我事业的伟大性和我同时代人的渺小性之间的悬殊,明显地表现出来了。”当我得以完整地阅读尼采,我不禁为那些我非常敬仰的,中国现代史中极为优秀的知识分子感到难堪。因为,我无论如何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们之所以优秀和值得后人敬仰,乃由于读懂了尼采的一本散文诗体的小册子中的六句话。我只能这么理解——中国历史上那一场新文化运动,需要一位外国的“战友”;正如中国后来的革命,需要一位外国的导师。于是自恋到极点的尼采,名字一次次出现在中国新文化运动的文论中。这其实是尼采的殊荣。尼采死前绝想不到这一点。如果他生前便获知了这一点,那么他也许不会是四十五岁才住进耶拿大学的精神病院,而一定会因为与中国“战友”们的精神的“交近”更早地住进去……

在中国,我以为,一位当代知识分子,无论其学问渊博到什么程度,无论其思想高深到什么境界,无论其精神的世界自以为纯洁超俗到多高的高处,一旦自恋起来,紧接着便会矮小。

关于鲁迅与尼采

排除别人不提,鲁迅确乎是将尼采视为果敢无畏地向旧文化冲锋陷阵的战士(或用鲁迅习惯的说法,称为“斗士”“猛士”)才推崇他的。

对比鲁迅的文字和尼采的文字中相似的某些话语,给人以很有意思的印象。

尼采:“我根本上就是一个战士,攻击是我的本能。”“我的事业不是压服一般的对抗者,而是压服那些必须集中力量、才智和豪气以对抗的人——也就是可以成为敌手的那些对抗者……成为敌人的对手,这是一个光荣决斗的第一条件。”“我只攻击那些胜利的东西——如果必要的话,我会等它们变成这样时才攻击它们。”“我只攻击那些我在攻击时找不到盟友的东西。”“我不是一个普通的人,我是炸药。”

总而言之,尼采认为自己的“攻击”,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种“超人”式的“攻击”。因而是他的“敌人”的自豪。

鲁迅:“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已不是蒙昧如非洲人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也并不疲惫如中国绿营兵而佩着盒子炮。他毫不乞灵于牛皮和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

这样的战士将谁们视为“敌人”呢?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