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旧共和国与新君主国(一)(第2/13页)

因此,日后他主要仍是政治家而非军人,无宁是自然之事;这一点,克伦威尔有些与之相近,后者由反对派领袖变为军事首领与民主王;一般说来,这个清教徒虽然跟那放荡的罗马人极少相似之处,但在其发展过程、其目标、其成就上来说,却是近代政治家中与恺撒最为接近的。即使在恺撒的战争中,这种即兴式的将军作风也是明显的。正如拿破仑的埃及与英格兰战争展示着炮兵中尉的气质,恺撒的战争则展示着煽动家的特点。有好几次——最显然的是伊庇鲁斯的登陆——恺撒都疏于军事的考虑,而一个彻底的将军本是不应有这种疏忽的。因此,他的几次行动从军事观点言当受责备;但将军所失者,却由政治家获得。

政治家的任务正像恺撒的天才一样广泛。他从事种种事务,但没有一样不跟他那伟大的目标合为一体的;这个目标他始终坚守如一,而从未对这伟大行动的任何一面有所偏废。他是一个战术大师,但他却竭尽一切力量以阻止内战,当他无法阻止时,则尽量避免洒血。虽然他是军事君主国的创建者,却有效地阻止了元帅的继承体制或军事政府。若说他对国家的服务业有任何偏好,那是科学与和平的艺术,而非有助于战争者。

作为政治家,他行动最特殊的一点是他完美的和谐。事实上,政治家——这人类行为中最困难的一种——的一切条件都结合于恺撒一身。在他来说,除了生活于现在,并合于理性法则以外,在政治上没有有价值之物——正如在文法上他不顾及历史的与考据的研究,除了活生生的用语及对称律之外,他不把任何其他要求放在眼中。他是天生的统治者,他统治人心,像风驱使云彩一样,他可以驱使种种不同的人为他服务——一般的公民,粗率的下级军官,温柔的罗马主妇,埃及与毛里塔尼亚的优美公主,意兴风发的骑兵军官与锱铢必较的银行家。

他的组织才能十分惊人。没有一个政治家,一个将军,像他这样把如此纷纭如此本不相容的分子聚合在一起,成为盟邦,成为军队,并这般牢固地结合在一起。没有一个摄政者像他这样,对他的追随者做如此明确的判断,并各自给予适得其所的职位。

他是一个君主,但从没有装作国王。即便当他身为罗马绝对主人的时期,他举止也只不过如党派领袖,圆通平易,和蔼近人,除了在同侪中居于首位外,似乎没有其他愿望。许多人都曾把军事指挥官的调调带到政治上,恺撒却从未犯过这样的错误。不论他同元老院的关系变得何等不如意,他从没有蛮横逞凶过。恺撒是君主,却从未被暴君的眩晕攫住。在世界的伟人中,他或许是唯一在大事小事上从不以冲动与任性行事的;他总是依照他身为统治者的义务而行,回顾一生事迹,他固然可因一些错误的判断而悲伤,却从未因冲动而失足。恺撒,一生从未做过那近乎精神错乱下所行的过度之事,如亚历山大杀克雷托斯、焚毁波斯波利斯之举。

总而言之,他可能是伟人中的唯一一个,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政治家的特殊分辨力,分别出何者可能,何者不可能,在成功的极峰上,仍能识别出这成功的自然界限。凡是可能的,他便去做,决不为虽然最好却不可能的事而忽视次好而可能的事。凡不可救药的恶事,他从不拒绝提供减轻之法。当他识别出命运在说话时,他又总是服从。亚历山大在希帕尼斯河、拿破仑在莫斯科的撤退,都是不得不退,他们愤怒于命运,因对其宠儿只给予有限的成功,但恺撒在泰晤士河与莱茵河却自动撤退;甚至在多瑙河与幼发拉底河,他想做的并不是世界的征服,而只是可行的边界整顿。

这便是这个出众的人,这样容易又这样难于形容的人。他整个天性就是一团明澈,而关于他的传说多过古代任何类似人物。我们对这样一个人物的看法固可有深浅之别,但不可能有真正的不同。无论有无识人能力的人都会感到这伟大的人物展示着一种特质,但这种特质却又没有一个人能在生活中实现。其秘密在于它的完美。不论就一个人或历史人物而言,恺撒都是许多相对的特质汇合而又得以平衡的人物。他具有巨大的创造力,同时又有至为透澈的判断力;不再年轻,但又尚未年老;有至高的意志力,又有至高的执行能力;充满了共和的理想,同时又是天生的王者;在天性的至深处就是罗马人,但在他自身之内以及外在的世界中又应合时代的潮流而将罗马与希腊文化融合为一——恺撒是个完全的人。

也因此,他缺少任何其他历史人物所具有的所谓特点,而特点事实上则是人的自然发展之离差。初看之下的恺撒特点,细察之下不是他个人的,而是他那时代的。譬如,他年轻时的浪漫行为,乃是他那个时代地位相似而较有秉赋的人所共有的行为;他的缺乏诗才而具有强烈的推理能力,也是罗马人的通性。恺撒另一个人性的地方是他完全被时地的考虑所控制;因为人性没有抽象的,而活着的人必得在某一民族性及文化中占据一个位置。恺撒之所以为完人,正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把自己置于时间之流中,也因为他比任何人更是罗马民族诸基本特性的缩影——作为一个公民,非常讲求实际。他的希腊文化教养乃是早就跟意大利民族性融合为一的希腊文化教养。

要把恺撒活生生地描绘出来,困难或许正在这里。除了至高的美以外,画家可以画出任何东西。史学家也是一样,当他在千年之中遇见了一个完人之际,他只能沉默。因为“正常”固然可以描绘,却只能述作没有缺点。大自然的秘密——将正常与个性结合于至为完美的作品中——乃是无法表述的。我们只能说,亲见这种完人的,是有幸者,因为从其中可以见出自然的伟大。

不错,这跟时间也有关系。这位罗马英雄站在年轻的希腊英雄亚历山大一旁,不是平等,而是高于,但同时,世界却已衰老。恺撒的路途已不再是向无限遥远的目标前进的欢欣过程。他的世界是建立在废墟上的,用的是废墟的材料,他满足于历史为他所设的丰富而又有限的界限,尽量安全地在此范围扎紧脚跟。因此,后代的梦想者跃过了那没有诗意的罗马英雄,而将诗的金光与传说的彩虹佩在亚历山大身上。但两千年来列国的政治生活却莫不追踪恺撒所划下的路线;许多民族仍以恺撒之名称他们的最高君王,乃是深具意义而又当深以为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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