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4页)

在这个严肃的时刻,澳洲插入了一个快乐的音符:“这当然是他的责任。他去了密歇根,就接受了外国人的方式。这正是我们送他出去的原因啊。我记得,亚洲,去宾夕法尼亚的是你的儿子,把美国朋友带回咱们家的也是你儿子,让善敏遇上其中一个白人的,还是你儿子。这下好了,他们相爱了!艾伦,如果你抠门的爸爸不给你两百块钱,我给你。”

“我想要的不是钱,澳洲叔叔,谢谢您。”

“我的钱肯定给你。”

“我也给你!”澳洲媳妇像唱歌似的说。

“那您给我吗,五洲姨娘?”

全家人都转身看着玉珍。玉珍坐在那儿,两只饱经风霜的手放在膝头上。“我只关心一个问题,善敏,”老太太说,“你的孩子出生以后,他们就是白人的孩子了,就不算咱们家的人了。答应我,你每生一个孩子,都给我传个信儿,我会到原住民的先生那儿去,给他起个真正的名字,我们会把他写进族谱,把名字送回中国,就像我们一直做的一样。”

“我儿子不要中国名字。”固执的艾伦顶嘴道。

“他们以后就要了。”老太太说,“他们会想知道自己是谁,这样,他们就能在族谱里查到自己的名字。”

随着姬家人分散在世界各处,男人们在异国他乡娶妻生子,不断有信件寄到玉珍手中。她的儿子们把信件读给她听,玉珍会把每个孩子的出生记录下来。她为每个男丁都起一个正式的大名,并在中国登记。

正如她在1908年这一天所预测的一样,有一天,有个这样起了名字的男孩,的确想要知道他的中国那部分的血脉是怎么回事。他来到火奴鲁鲁,你根本看不出来他是华人,他求见已经老态龙钟的玉珍,她则会拿出一本她自己看不懂的书,由翻译从中挑出那个混合了中国、德国、爱尔兰和英国血统的男孩想要的信息,以便他稍微了解一下自己的身世。

不过,在这特殊的一天,老太太关心的是姬非洲的孩子们。大家都不情愿地同意了姬律师的女儿姬善敏——当地人叫她艾伦・姬——嫁给那位做水手的心上人之后,玉珍清了清嗓子,说:“现在该想想让香港进普纳荷学校的事了。”

亚洲抱怨了一句,美洲满腔怒火地起身离开了房间,而其他的家人都转过身去,瞧着非洲的小儿子。这孩子脑袋方方正正的,今年才十五岁,可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全家上下都相信,年轻的坤空——家里人都叫他香港——继承了父亲的聪明头脑。他特别擅长算数,懂原住民语言、客家语、英语和夏威夷语,似乎在理财方面具有非同一般的天才,不管他手里有多少钱,都能迅速膨胀。通过把这些钱借给数量众多的表兄弟们——他的利率是标准固定的周息,按一分利算——每到礼拜五放了学,他便一丝不苟地要债。他的名字里有个“坤”字,这表明他是第四代——坤空,意思是大地上空——这孩子是土命。在姬家这一代之中,有二十七个孩子的名字里有个坤字,其中一个是坤空的亲兄弟,剩下的都是堂表亲。坤空是他们当中最聪明的,如果姬家有人能挤进普纳荷,那么非香港莫属。这个问题交给大家讨论,全家人都紧张了起来。

“香港的娘,给我们说说,你儿子的功课怎么样?”女族长发话了。

姬非洲的太太是秦家两个漂亮姑娘的老大,她说:“他的分数很优秀。他容易冲动,但还没挨过训。我为我儿子的成绩感到十分骄傲,我觉得他值得全家对他的关心。”

“香港觉得他能跟上普纳荷学校的功课吗,如果人家让他入学的话?”玉珍问。

全家人都盯着他看,少年感到十分不好意思,但他很想进普纳荷学校,所以强忍着害羞,弯起一只胳膊说:“要是兰家的儿子能跟上,我就能跟上。”

提到兰家的儿子,姬家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十几年来,姬家人一直在努力送儿子进普纳荷学校,那是夏威夷精英的摇篮,但因为种种原因总是不能如愿,即使他们家族十分富有,还拥有姬非洲这样首屈一指的专业人士。兰家却没什么出众的地方,只不过他们的族长是个牙医,喜欢发表公众演说,经过一番成功的运作,结果送了家里的一个孩子进了普纳荷。

玉珍说:“我认为,现在我们碰上了一个好机会。我已经问过一位亲密的老朋友,他告诉我,要让香港入学,咱们应该怎么做。”玉珍示意了一下,一位孙子跑出去领进一个高个子的秃顶男人,长着狰狞的白胡子,周身上下洋溢着火热的激情,他进了闹哄哄的房间。他吻了吻玉珍,然后用华丽的中文大声说:“啊哈!我们得谋划谋划怎么对付白人!警钟敲响了!中国崛起!”

这个人就是乌里雅苏台・喀喇昆仑・布雷克,这位异想天开的学校教师是全体华人值得信赖的好朋友。他年纪更大了,身体也更结实,热情却不减当年。现在,他双手扣在脖子后面,前后摇晃着身体,好像要摔倒了似的。“广受爱戴的、人丁兴旺的姬家,”他说,“咱们来谈谈实际情况。有些学校不错,有些学校伟大,每一个家庭都有权送最聪明的儿子进入最伟大的学校。伊奥拉尼,我为这所学校当牛做马,却收入菲薄,只是个不错的学校。普纳荷是所伟大的学校。那里气度不凡,等级森严。英国就是建立在这几样东西的基础之上的,夏威夷也一样。一个男人在餐桌上用了错误的餐刀,他这一辈子就只能当自由党,翻不了身了。”

“他说什么呢?”澳洲家的一个男孩悄悄问道。

“我说的就是你!”乌里雅苏台・喀喇昆仑・布雷克用英语大声说,他挥动着两只胳膊,猛地把脑袋扎到那吓呆了的年轻中国小子的脸前面,只离几英寸。“站起来!”那孩子笨拙地站起身来,布雷克指着他,好像对方是一件展览品。

“看看姬氏会的后人,”他用精准的中文说,“他在伊奥拉尼学校成绩不错,但仍然不能被普纳荷录取,所以他就只能永远在火奴鲁鲁当二等人才。不能结交城里的当权者,也不能学着他们的腔调说话。他缺乏必要的磨炼,这一辈子只能停留在中国农民的身份上。坐下!”

布雷克转身背对着那少年,对姬家的长辈说:“仁慈的菩萨知道,在伊奥拉尼,我已经把血液中的盐分和大脑中的沟壑都献给了你们,我将你们从蒙昧带入光明,仁慈的菩萨还知道,倘若我利用自己的心智及得上你们这个伟大民族利用你们的心智一半那么多,那么我早已心满意足。如果我真的做到了,就不会只是一个收入低微的学校教师,晚年还苦苦挣扎。非洲,你去年的收入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