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十三年的时间里,酒川龟次郎每天早晨三点三十分起床,砍倒野杏树,储存起来留着烧热水池用。然后他跑步去上工,一直干到天黑,再跑回营地生火。他现在跟前十个洗澡的人收两分钱,让他们享受干净的热水,愿意跟在后面的,每人收取一分钱。在一年的时间里,龟次郎攒下了一笔为数不少的美元,像海纳卡伊所有的日本劳工一样,他兴奋地看着自己的秘密基金达到了那个神秘的数字:四百美元。

自19世纪80年代首批日本人到达开始,大家全都赞同一点:谁带着四百美元现金回到广岛,谁从此之后就可以过上武士那样的生活。“只要攒够了四百美元,”工人们互相鼓着劲儿,“就能买上三块上好的稻田,建一座大房子,想要多少件和服就有多少件和服,过上富足的日子。”每一个种植园劳工都暗下决心一定要攒够四百美元,可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

尽管这些男人有着良好的愿望,可钱从指头缝里花出去的速度还是十分令人震惊。拿龟次郎来说,他的弱点既不是酗酒,也不是女人。他的爱好可贵得多了——为了朋友和爱国主义精神——这两样爱好让他的积蓄总是见底。要是哪个劳工遇到了解决不了的危机,他总会找到龟次郎,直接提出:“我需要八十一美分。”

“你为何不从卡帕的日本放债人那里借钱?”龟次郎问。

“在卡帕,如果你借八十一美分,明天你就得还钱,还得再加上八十一美分。”那工人解释。他说得没错。在夏威夷,白人对东方劳工盘剥得再厉害,也比不上东方人自己对同胞的压榨。靠近日本领事馆的人形成了这样一个行业,新来的工人得付一笔押金来保证自己的钱最终能汇到日本,于是他们存下了数量相当可观的钱财。年复一年,没有利息。最后要寄回日本的时候,那笔押金却不知所终了。有些日本人就这样发了大财。随处可见的歪门邪道让工人们的财产毫无保障。每个月十分利息都十分常见。所以自己也穿着破衣烂衫的龟次郎总得挤出钱来给他的朋友们。

有些日本人开始从日本娶来新娘,这样做往往得花上一大笔钱,给整个家族都带来沉重的负担。得在卡帕照相、汇钱,还得去一趟火奴鲁鲁签署文件,在商店里买结婚用的黑西装。壮小伙龟次郎给好多对新人祝福担保。这可是件两败俱伤的事。他发现,一对男女在一起,很快就会生出小孩子,给家庭带来进一步的财政危机,并因此会持续掏空他的钱财。他似乎在为所有人的幸福付出,只是苦了他自己。

他最大的开销还是忠君爱国精神。只要有僧人从考爱岛带着新的军事消息过来,龟次郎总是那个捐款最起劲的人。火奴鲁鲁领事馆的官员来给大家讲从国内传来的大事,龟次郎为他们付旅馆的账单。他给日本学校捐钱,给日本教会捐钱,最主要的是,资助那些定期在群岛上巡回的日本说书人。

这些人是龟次郎生活中的快乐。只要有一件事发生,他就会加快速度干活,急不可待地等着礼拜天下午。到时候,整个日本社区都会聚集在某个麻黄木公园里,坐在干燥的松针上,等着说书人的到来。下午一点半,日本人吃完由寿司和三文鱼组成的午饭后,一个活动舞台搭起来了,由木板构成,上面铺着一块传统花样的布,舞台上放一张低矮的小桌,桌上摆着一把合起来的折扇。人群安静下来,日本来的访客,通常是个上了年纪的秃头男人,宽肩膀,穿着浆洗得硬硬的制服,制服的尖角像蝴蝶翅膀一样扫过。他脚踩白色木屐踏上舞台,似乎花了一会儿工夫,祈祷自己的声音能强大些。当他的观众屏住呼吸,在阳光下等着他的时候,他拿起折扇,唱了起来。

“我……将要……讲到……一之谷之战。”他用悲痛的语调唱道,每个字眼儿都含在嘴里,吐出之后又马上收住。刚开始,他好像是一座被禁锢的火山,即将狂暴地喷发,随着那七百多年前的战役进行下去,他的故事渐渐展开,声音也开始获得新的力量。他依次饰演每一个人物:一会儿是勇敢的战士熊谷,一会儿是英俊的青年敦盛,一会儿扮马儿,一会儿扮悬崖,一会儿发出笛声,一会儿他是大英雄义经,一会儿又装成女人。他越演越兴奋,头上的血管都暴凸出来,好像要炸开一样,脖子上的肌肉清晰可见,就像埋在皮肤之下的铅笔。每一次古老战役的每一次危机,他都会怒吼轻吟,时而抽泣,时而喜极而啸。当敦盛弥留之际——这个迷人的青年战士吹着一根长笛——说书人便显出悲伤欲绝的样子,那悲伤仿佛可以触摸似的,台下的观众全都抹着眼泪。

麻黄木下的日本英雄主义那么炽热。女人多么美貌,多么忠实。男人又是多么勇敢。战役渐渐接近悲剧的尾声,种植园的农夫们纷纷为死去的人洒下泪水。说书人加上了几句原本不属于这个故事的台词,他被告知,对于像考爱岛这样遥远的殖民地,这样的情节特别合适:“然后……当……敦盛……的魂灵……离开了……一之谷……的平原,”说书人悲痛地诉说着,“他回头望望那将他屠杀的大英雄,心中暗道:‘他们是日本勇敢的武士,只要他们活着,祖国就不会发生危险。他们可以在艰难中长途跋涉。他们可以为了天皇不吃不喝。他们不畏惧敌人,任何暴风骤雨也无法阻挡他们。他们是地球上最勇敢的人,为了正义的事业和日本的荣耀抗争。看,他们在战场上是多么强壮、多么高贵、多么华美。哦,我多希望能够再跟他们一起,那些日本的勇敢武士。’”

一场节目包括四台说书,每一台都超过一个小时,像一之谷之战这样的著名选段需要将近两个小时。就这样,一个下午悄悄地被黑暗吞没。一个人分饰如此众多的不同角色,他的声音像施了魔法一样忽高忽低,几乎达到极限,竟还能坚持五个小时之久,其中的秘密不得而知。

海纳卡伊说书大会的最后一个节目成了最好的节目。说书人会宣布:“今天,我给大家带来了一个特别的礼物!我们的故事讲的是伊藤上校,他在亚瑟港奋不顾身地扑倒在俄国军队的枪口下。”于是就有人想起,他们的酒川龟次郎曾在火奴鲁鲁胜利大游行中扮演过伊藤少校的角色。大家让他回去拿来军装。当说书人讲述那个关于伊藤将军和俄国枪口的慷慨激昂的故事时,身高只有五英尺一英寸的龟次郎就站在旁边,垂着两条铁环似的胳膊。他在舞台边立正,站得笔直,身上穿着的皇军军装由火奴鲁鲁的女人们亲手缝制。每到此时,都会有奇异的事情发生;他成了伊藤将军。他几乎能看到俄军的枪炮,能闻到里面的火药味。军队离开东京时,龟次郎几乎能听到天皇那些庄严的训话。当上校为阻止野蛮人侵略日本而阵亡时,龟次郎也死去了,他进入了英雄们的万神殿。龟次郎成为了日本精神的一部分,成了一个没有武器的战士,然而他却可以为了天皇随时赴死。正是在这样激动的时刻,龟次郎为日本军费、军事医院和所有这些丰功伟业捐出去一大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