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姬氏会的每一次全体大会都十分惊人。上了年纪的儿子们,比如开餐馆的亚洲还保留着他的中文名字——姬亚洲——留着大辫子,穿着绸大褂。年轻些的儿子们剪了辫子,穿着现代的美国服装。他们也选择了中文名字的英语叫法,比如不叫姬澳洲,而是澳洲・姬。

姬氏会的人在努乌阿努那座奇形怪状的房子里聚齐之后,他们便成了形形色色的一群。有些人带了妻子,到了1908年,还有人带上了已经成年的孙子辈和漂亮的华人孙媳妇和夏威夷人孙媳妇。每逢年节,曾孙辈便成群结队地出现,在庄园里爬来滚去。姬家现在还种植着芋头和凤梨。算上女婿和媳妇,姬家人总数已经多达九十七人,但是他们从来没办法一次聚齐,因为总有十来个人在美国大陆念书。耶鲁和哈佛还没有接受过姬家人,但密歇根大学、芝加哥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和宾夕法尼亚大学都已经接收过姬家的后代。一个华人在夏威夷出生,得到资助,受到法律保护,结婚、看病、入土——可能全要依靠姬家人提供的服务。另外,他可能还得从他们那里租地,买他们的蔬菜、肉和衣服。

家族里最显赫的仍然还是玉珍。1908年,她已经六十一岁了。尽管不再拖着凤梨走街串巷,肩上挑着那两只著名的篮子,玉珍仍然种植凤梨,派其他人去兜售。她一年比一年矮小,瘦削,头发变少。虽然脸上的皱纹显示出岁月的痕迹,可玉珍的头脑却还跟年轻人一样灵活。玉珍的生活是由安排好的仪式构成的。每一年,玉珍表情凝重而高贵,陪着自己出色的儿子非洲去税务局缴税。每年两次,她领着八九个家族成员来到原住民开的店铺,给丈夫在中国的大太太寄钱。大太太已经于1881年去世,到此时,低地村的家人仍然每年以她的名义写信来表示感谢。每隔两三年,玉珍就把家里尽可能多的人集合起来,到麻风隔离岛祭拜先祖。每年秋天,如同给天神上供一样,她会带上六七个最争气的孙子辈,到H&H公司的码头,给他们买到美国大陆去的船票。老太太总是精心培养着家里的人才,如同当年对待自己的第一块芋头田一样。

所以,现在掌管规模庞大的姬氏会的,还是她。有两件事至关重要,远远超过了非洲律师的能力。这两件事情引起了她的注意。趁着曾孙辈的孩子们在土里打滚的时候,玉珍跟三十几个年龄较长的孩子们谈话。

姬非洲的孩子们需要教导,玉珍便说:“非洲的长女,善敏,你们叫作艾伦的,现在遇上难事了,我的智慧不足以指导她。”

“她干什么了?”亚洲媳妇问。

“她爱上了一个豪类。”玉珍答道。开会的人都不吭声,虽然姬家在玉珍的首肯下——如果不说是在她的怂恿之下的话——总是可以跟夏威夷人自由通婚,可谁也没有表现出要跟美国白人结婚的意思。艾伦的大胆坚毅在家庭惯例上代表着一种改变。全族人都转过脸去看着非洲的女儿,一个眼睛明亮、头脑敏捷的二十岁漂亮姑娘,她也回望着大家。

“那个白人是谁?”亚洲问,他是长子,理应由他来问。

“告诉他,善敏。”老太太说。

艾伦用圣公会学校女教师教的柔和音调说:“他是一个小官员,在珍珠港的海军舰船上服役。”

姬氏会的人纷纷发出惊骇的喘息声。一个白人,还是个当兵的!正如五洲姨娘事先警告过的那样,这真是个大问题。娶了一个夏威夷姑娘的欧洲说:“想嫁给白人已经够糟糕了,因为他们根本不可能是好丈夫,还从家里拿钱出去。嫁给当兵的更是伤风败俗。每个看重自己身份的姑娘……”

澳洲插嘴说:“这又不是中国。我就认识几个不错的海军士兵。”

欧洲丝毫不让:“我一个也不认识。”

亚洲说:“我从来不希望看见我的家人跟当兵的结婚。”

澳洲厉声说:“他是个水手,这差别大了。”

欧洲说:“当兵的就是当兵的,他们都不是好丈夫。”

澳洲喊起来:“你怎么不把那些想法带回中国去?那些想法都是中国来的。”

听到这里,玉珍出面了,她用低沉的不容置疑的嗓音说:“如果善敏爱上个中国小伙子,事情就好办多了。来找我也行,就像个忠诚的姑娘那样,说,‘五洲姨娘,给我找个丈夫吧。’可她偏偏哪个都不是。”

“她更不应该的,”亚洲难过地说,“是在我的餐馆里。我见过不少姑娘胡作非为,结果都受了罪。”

“一派胡言!”澳洲的妻子不高兴地说,“亚洲,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年轻的时候,老躲在你的餐馆里,在那些腊鸭子后面跟澳洲亲嘴。什么坏结果也没有,除了我后来跟你的懒弟弟结婚了。”

“我那番话才刚刚开始说呢。”亚洲警告。

“一派胡言!”澳洲的妻子大笑起来,她是个很活泼的秦家姑娘,长得很漂亮。

“你知不知道,当初是谁对我吹口哨,让我知道你弟弟在等着我?”姬家人看着这位长着明亮大眼睛的年轻媳妇,她做着夸张的手势,直接指着玉珍,那位满头银发、表情肃穆的族长夫人。

“就是她!她比我们谁都糟糕!”

全族人都为老太太的难堪事吼了起来。最后,玉珍擦了擦涨红的脸,柔声说道:“我得承认,是我安排的。但是记住,翠涵是个中国姑娘,还是客家人,她是可靠的。今天咱们说的不是一回事。一个白人,还是个当兵的。”

“五洲姨娘!”艾伦插嘴说,“他不是当兵的。你必须丢掉你那些老观念。”

亚洲问道:“他能带土地进姬氏会吗?有钱吗?”

“没有。”艾伦坚定地说,“实际上,他还得拿钱出去。因为我需要两百美元做衣服,以后还有其他费用。”

姬氏会的人又不约而同地抽了口凉气,他们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早早晚晚,族里会有人想要嫁给白人。事到临头,那些怕这些事情发生的人都怀疑,肯定是在密歇根接受了激进思想的非洲那里犯了错误。因此,族里年长的成员瞪眼看着这位律师,律师忍受着他们责难的眼光。最后,欧洲冷不丁问道:“告诉我们,非洲,你怎么看?”

闹哄哄的房间里出现了良久的沉默,听得见孩子们的声音。最后非洲发话了。“我觉得很羞愧。”他说,“我很羞愧,想要嫁到咱们圈子之外的,居然是我的女儿。我让她接受很好的教育,她母亲也要她做个正派的客家姑娘。我觉得羞愧,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突然,他觉得泰山压顶一般,把脸埋在手里,轻轻地哭了起来。他给家族带来的耻辱让他说不下去了,于是他的妻子接着说:“他觉得他必须接受耻辱,不管他的女儿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