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2页)

靖将军的手下并非都在黄金谷定居,可是查将军和靖将军全家人都在这里住了下来。他们在山腰上建造了一片U形围屋,外面修上一道泥巴墙,人称“高地村”;顺着河岸还有一溜本地原住民的村子,被称作“低地村”。这两个村子都有些流行的说法。本地原住民的孩子们玩耍时嘲笑同伴:“呱呱叫,像只鸭,说起话,像客家。”可在高地村,人们经常摆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高声喊着:“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本地人说话。”两村还有些其他的说法,更能反映出客家人和本地原住民的本质差异。在高地村,客家妈妈会警告女儿:“你要再这么懒,我就把你的脚丫子绑起来,让你当个本地原住民。”可低地村的母亲会威胁儿子们:“你再跟我顶一句嘴,我就给你娶个客家姑娘回来。”后一种情况想想就觉得可怕,因为客家姑娘以强悍、霸道、聪明著称,在家里要做一半的主,没有哪个脑子正常的男人想娶个这样的老婆回来。

高地村和低地村只有一个共同点。每过一段时间,两个村子便都会各遭一次灾。从某些方面看来,低地村的灾难更严重。每隔十年,大河便泛起洪水,阴沉沉地扑出岸边,把农田变成一片泽国。洪水漫过稻田,卷走牲畜,流过村舍围墙,掳走人们赖以果腹的食物。更糟的是,洪灾过后,稻田里到处是细砂,粮食产量大大降低。每次洪灾过后的两年内,低地村每四个村民中,便会有一个去世,不是被饥饿就是被瘟疫夺去了生命。

客家人站在高处,看着周而复始的灾难,觉得难以理解。1114年,政府动用六千民工——既有客家人也有本地原住民——修建了一条巨大的泄洪渠。从低地村上头开始挖起,将洪水从该村和其他几个村子分流引开。这项浩大的工程本可挽救无数生命,然而贪婪的官吏们一看干燥的河道底下有这么多诱人的肥沃土壤,便想:“我们为什么要闲置这么多肥沃的淤泥呢?可以在河道里种庄稼,反正十年里有九年并不闹洪灾。到了第十年,就算没收成,我们也积攒了不少钱,承受得起这点损失。”七百年间,客家人注意到,底下那条泄洪渠一次也没有使用过。原因只有一个:“我们知道要闹洪水,”当官的说,“会死很多人。可如果打开泄洪闸救了那些村民,泄洪渠里的庄稼就完蛋了。咱们还是精打细算的好。今年的粮价肯定是有史以来最高的,为什么要让大水冲走咱们的收成呢?”于是泄洪口就一直关着,结果,为了保护仅相当于村庄周围总土地面积三千分之一的土地,其他的农田便遭了殃。洪水一次又一次袭来,那些闸门一次也没开启过,一个人也没救成。六千名民工几乎累断了腰,换来的却只是为那些已经富得流油的官绅抢救一点点土地上的庄稼。随后闹起饥荒来,官吏们手中的庄稼又涨了四倍的价钱。客家人怎么想也想不通。“原住民一贯如此,”跟靖将军同名的预言家说,“假如毁的是客家人的土地,我敢保证咱们会宰了那些当官的,再把闸门打开。”

另一方面,本地原住民也不能理解客家人在旱灾面前的做法。一位本地原住民妇女告诉孩子们:“根本没办法解释,那些人把屋子用泥巴围起来,还在门口交叉两根树棍,然后到外面去流浪六个月,吃的尽是些草根、黏土之类的东西。”可本地原住民明白一点:绝对不能碰那些围屋,也不能动里面的粮食种子。在公元911年的大饥荒中,一股本地原住民侵入了废弃的围屋,扛走了粮食种子,偷窃行为败露之后,他们伤亡惨重。从此,再也没有发生过这类事情了。

公元874年开始,八百年里,客家人和本地原住民在两个村落里毗邻而居。粮食老是不够吃,在中国南方,大部分地区都是如此。高地村的男人绝不娶低地村的女人为妻。当然,反过来也一样,没有哪个低地村的男人看得上长了一副大脚板的女人。高地村的男人一到适婚年龄,就面临着这样一个问题:村里人的名字不是有个查字,就是有个靖字,都是以那两位带领客家人南下的著名将军命名。大家的血缘关系这么近,订婚无异于乱伦。他们知道,要让村里人身强体壮,就得不断地招揽外来媳妇。于是,到了快入冬,农活忙完了的时候,高地村便派出几个人翻山越岭来到六十里外的客家人村庄。两边开始详细检查和讨论交涉,有时甚至一手交钱一手交人。高地村的使团总能带回一队漂漂亮亮的新媳妇。当然,与此同时,其他客家村庄也会到高地村来找媳妇。客家人的血脉就这样一直保持着活力。大家都遵守两条规矩:如果自己的祖先从某个家族娶过女人,那么,五代之内便不准再从那个家族娶妻;除非某个姑娘的属相八字显示出与未来的丈夫有丰富的关联,否则绝不把她娶进门。这两条规矩让客家人得以将最死板、最有约束力的家庭体系改造得尽善尽美。瘟疫、战争、洪水和本地原住民威胁着他们的生存,可他们的家族存续了下来。客家人怀着骄傲的心情,把农民查太中的“孝语”教给每个孩子:“自古以来就有当娘的,有娘才有儿。”

1693年,一个地位低微的本地原住民和一个客家女人私奔了。这是黄金谷记载的此类事件中最早的一例。一场持续四十年之久的混战开始了。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的婚姻。客家人和本地原住民之间时常爆发惨烈的战争。在一次有很多南方原住民参与的恶战中,有超过十万人被屠杀,那惨烈的景象在两族人民之间又形成了一条无法弥合的鸿沟。客家人和本地原住民毗邻而居,相互之间充满了仇恨、误解和恐惧,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之间的敌意理所应当。与靖将军同名的预言家说:“自古以来,两族不同便是仇。”低地村的智者也常常如此解释两族的血海深仇:“虎犬岂能苟合?”当然,他们问出这个问题时,说到“虎”便会稍稍挺起胸膛,大家不会不明白这里的“犬”指的是哪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