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第2/3页)

之后,人证物证一齐送到府台,送上京,一遍遍复审,才能定个多人斩首的罪。

大案、重案都得逐级上报,县官是不能定个罪砍人头的,斩首、充军、抄家都是县官无权决断的大罪,又有先帝立法在前,这大肚教之案怕是能一路走到红墙下的三法司去。

十年的老账本,不知会拖出几百口人来,叫几百户人家离散,妇人众叛亲离,全家千娇万宠的孩子成了奸生子……

唐老爷礼部出身,光是想想就舌根发苦。

叶三峰把几个县吏的神色全瞧在眼里,徐徐道:“去年太后千秋,今年皇后出隘,过四十一岁的诞辰;外有北元犯边,内有天下官员大考——料想皇上跟咱们屁民一个想头,得把这一年安安稳稳地过去,再不能闹出别的惊世骇俗的大事儿了。”

县丞瞠眼结舌:“先生意思是……这事儿还是得遮掩过去?”

上一个这么说的人,被公孙家那丫头揍了个鼻血满脸,得亏那丫头这会儿不在……

叶三峰摇头:“我是自个儿揣摩的。”

“漕司府赶着一大早把赵大人提走,要是想把这事儿掀于人前,该给赵大人一辆囚车,一路游街示众才是。一辆小马车悄默声地把人装走了,说明漕司那儿还没拿定主意,不知这事儿该怎么办。”

那确实。虽然大案要向上追责三级,漕司那儿吃不着挂落,可一旦事闹大了,他脸上也无光。

一群县吏看叶三峰的眼神都变了。

——这什么人物?看着三十好几的人了,提个酒葫芦,一坐下就往白水里兑酒喝,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却连漕司大人到皇上的心思都敢揣摩,说得还头头是道的。

只听叶三峰又说:“按着皇上的心思猜,这案子查,要悄默声查;开堂审,要悄默声地审;一路往上报,也要层层管好嘴巴,当作密案去审。”

唐荼荼蓦地坐直了。

她一白天想得都是这事,眼下比爹爹反应都快,立刻听懂了叶先生的意思。

这是缺乏传媒的时代,法的作用在于维护社会秩序,惩戒罪恶。重案大案之所以要公示,要布告天下,首先是要天下各省府判案有例可循,其次才是教化万民。

如果把大肚教连根拔了,静悄悄砍了脑袋,过往受害者不察不纠,就能保全十年间所有受害的妇人……

事儿已经过去些年头了,说什么都于事无补,按这烂账指名道姓揭出来,除了叫几百户人家妻离子散,再没别的好处。

而这案子会在县衙审一次,爹爹升堂;然后到沧州府衙审一次,知府离得那么远,对案情的判断主要是靠呈上去的状子。

最后再移牒至京兆府,天子脚下再审一回,有皇上盯着,皇上要是想悄默声审了,所有主犯、从犯都会无声无息地死在王朝的大诰里。

这群女人就能有个活路。

唐老爷叹口气:“谈何容易?多少人看着赵大人被逮走了,县令渎职,总得给治下百姓一个交代,渎职的罪名不出五日,就要传遍整个天津了。”

唐荼荼脑袋里刚续好的思路“啪”得断了,垂头丧气靠回椅背上。

叶三峰多看了她两眼,悠悠说:“倒也不是一点没法儿。”

一群县吏全盯住他,唐荼荼脊梁又挺直了。

叶三峰拊掌笑了笑:“前儿,我跟九两从街上回来,看见赵家的家仆整了两大车货,马车,满满当当拉着要走,说是他家夫人的零碎穿用,丢了可惜,要送回定州老家去。”

“衙役按例掀起帘儿扫了一眼,车里都是些旧衣被褥,摞得满满当当。一群衙役还笑呵呵夸‘哎唷赵大人节俭,两袖清风,旧衣旧被都要送回老家去,连根线毛也舍不得丢’。”

傅九两接过话来:“只是,马车从我眼前溜过去的时候,侧窗的帘儿没放好,底下一截白穗子露了头。”

众人:“……?”

“那穗子根根一乍长,一指宽。您说这么窄个地方,上头还要绣牡丹纹,花瓣花蕊纤毫毕现,白莹莹明光光的特漂亮。”

众人:“……”

傅九两卖够了关子:“这绣技,在南边叫金宝地,是以上好的云锦做底,金银绣线织花,我以前只见过绣衣裳的,还没见过绣穗子的。”

唐老爷蹙着眉,隐隐悟到了一层。他经手过无数礼器,皇家最爱那种文雅含蓄的富贵,织物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傅九两看几个县吏全一脸茫然,被这群穷吏整无奈了。

“诸位没用过好东西吧?云锦乃四大名锦之首,有寸锦寸金的名声。有钱人拿云锦绣衣裳,更有钱的拿云锦做手帕,皇家娘娘也拿这绸子做鞋面,鞋头再嵌个珠子,价钱够寻常百姓买个院儿。”

几个县吏倒吸一口凉气,那是真没见过。

傅九两:“这么贵的云锦,我寻思这剪一排穗子是怎么个意思?这里头是个什么物件?”

“我手快,掀窗一瞧,好嘛,里头被卷软趴趴的没叠好,全朝着车窗往下倒,我连忙伸手给人扶住——只见那旧被里头裹着一摞金宝地,红的黄的粉的什么色儿都有,另有画轴卷十几个,放得老高,快要顶着车顶的几个红木匣子也跟着一起倒,乒里乓啷撞一块儿!听动静,里头不是珍珠就是玉。”

一群县吏眼睛瞠得老大,呼吸都窒住了。

赵大人这……哪里是运旧衣旧被,这是在转移私产!

“小公子可看清楚了?”唐老爷紧紧盯着他问。

傅九两失笑:“嗐,我是什么眼睛,隔一丈远能看清蜻蜓翅膀上几个豁儿,我看个东西还能出错?”

南京来的云锦都是贡品,以前是全贡宫里的,后来贡的量越来越多,皇家赏功臣,功臣赏门生,民间才露了点影子,可照样是寸锦寸金。

唐老爷做五品郎中的时候,都没见人卖过这东西。区区一个县令,一年的俸禄就那么些,贪的又是哪路钱?

何况赵大人管的不是漕路,静海县跟三岔口相隔七八十里地,他如何从过路的绸商手里昧下东西?

唐老爷仍然觉得这消息不靠谱,还要再仔细问,一晃眼,却见两个师爷全都不说话,握着茶杯的手直哆嗦。

被新大人一盯,两人扑腾跪下了,连声招了:“赵大人有俩盐场,就在海边。天津的盐场盐仓全由盐官管着,别地儿是不准私采盐的,可咱们静海县东头就是海啊,神不知鬼不觉地拨块地出去,谁也不知道啊。”

县丞都呆了,结舌说:“大、大人,我不知道这事儿啊!”

师爷又一个头磕下去,磕得倍儿响:“那是三年前的事儿了,赵大人刚上任不久,一个盐商上门拜访,一盏茶的工夫就把这事儿说定了,您哪里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