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屋里的女人们一看见这惊变,竟没一个上前帮忙的,捂着嘴就哭,哭得声嘶力竭,自扇耳光的有,跪地哀嚎的也有。

死水一般压抑的气氛陡然撕破了条口,翻涌着的全是痛意。

唐荼荼极少听人哭得这么惨,却顾不及安抚她们,捞起这女人手腕看。

床上的妇人睁开一条眼缝,瞧了瞧人,哽咽着:“……我家住后底村,山腰上有片无主的田,是我娘家坟……姑娘行行好,寻人把我扔到那头儿埋了罢。”

“坟个屁。”唐荼荼脑袋突突直跳,低头飞快看了看她伤口,“没伤着主动脉,失血量不多,没昏厥。芙兰,去叫杜仲缝针。”

“哎!”

杜仲被芙兰拎着后襟,几乎脚没沾地,进屋时脸色都有点青了。这丫头无事不找他,但凡找他总是生死攸关的急事。

进门看一眼就知道情形,杜仲定定神,先拿干净纱布摁上去止了血。

到底年纪不大,凝血好,床上一大片血看着瘆人,实则远远没到危险的失血量,割出的口子只破开了肉皮,简单缝合就行。

怕把屋里几个妇人吓出个好歹,缝合没在这里做,杜仲让人背去了别的屋。嬷嬷手脚利索,半刻钟之后,屋里从被褥到气味都焕然一新了,还不动声色地把屋里所有瓷的尖的物件都收走了。

“这屋里都是怀了身子的,大夫一摸脉说八|九不离十,让早作准备。”

“怀了一月两月的,以长针刺穴,吃两副活血推宫的药,再跑跑跳跳,就能打下来。可那几个显了肚子的,起码怀了三来月,那就一点没法儿了,除非……”

唐荼荼:“除非什么?”

医女不太好说,低语道:“青楼里边的法子,以重力锤击腹部,不管怀了几月都能打下来,只是太伤身了,弄不好就是命案。何况这些妇人几个月没吃好,本来就亏了气血,是万万不敢打的。”

她去的这间屋里,都是注定要跟腹中孩子相伴十月的。

唐荼荼把手上蹭着的血迹洗干净,对镜挤出一个笑,带着这张笑脸重新进屋。

她才走到门边,笑没维持过三秒。听到屋里几人喃喃说话。

“怎还要救回来……好不容易鼓起劲儿,怎么又要救回来……”

“那嫂嫂她拿什么割的?”

“今早碎了个碗,是捡了块瓷片吧。”

“……不如吊死在这梁上,隔天往乱葬坟一埋,也算是死得干净。”

一旦开了这个头,屋里全是悲痛的气氛了。

唐荼荼进屋看看桌上的菜,吩咐嬷嬷:“菜都凉了,撤了重新上一份吧,别弄粥粥水水的,快手的时鲜菜炒几样,再来两个荤菜,什么香做什么。”

几个妇人怔怔听着,又回了头前不哭不闹不言语的样子。

赤眼病按经方得泻肝火,病号饭都是汤汤水水配小菜,医士和雇仆的饭菜却油荤不忌,都是现成菜,唐荼荼才坐下不久,菜便上齐了。

鸡蛋冬笋猪肉馅的饺子,一盅鱼丸汤,几样小炒菜,配上赵大人清早提过来的几样点心,一桌红红绿绿的也很好看。

唐荼荼想帮着嬷嬷摆碗筷,刚伸手又觉不妥,都是病人,谁也别交叉感染了。她提了提声:“各位都吃一点吧,厨房做饭不容易,七八口子做二百多人的饭呢。”

说完等了等,见没人动,唐荼荼拿公筷夹了份菜自己吃。

刚立春不久,市场能买着的时鲜不多,一整个冬天,饭桌上是常常见不着鲜菜的。讲究人家立冬前会窖藏好存放的时蔬和酱菜,在不见光的窖里发豆芽韭黄,没钱讲究的人家拨雪摘白菜,配上早早存着的干菜土豆,也能过了冬。

印坊里的蔬果却全,是火室种出来的,菜棚里烧火保持温度,乃是后世温室大棚的雏形。吃得起这菜的非富即贵,最近几天的伙食越来越好,唐荼荼隐隐知道是年掌柜给他们换了菜。

地鲜荤食海鲜凑一块,那香没得说。

几个妇人被这香味引得抬起头来,面面相觑,到底还是坐过来了。

她们在荒村呆了太久,时间长的有四个月了,最短的也有俩月,没饱食过一顿,吃第一口还拘谨着,尝见味道,都拿起碗筷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唐荼荼暗暗松口气。不管什么时候,还惦记吃就是好的。

可吃饱喝足,悲观的情绪也有力气复苏了。

杜仲那头传了个信儿来,说“人救回来了,没什么事,将养几天就会好”。

来传话的古嬷嬷声音不大,唐荼荼又是走到门边听的,屋里几个妇人却还是听清楚了,游魂一般喃喃。

“救回来,总还是要死一遍的……再有几日,夫家就该上门来要说法了……还不如死了干净。”

古嬷嬷和唐荼荼对视一眼,知道姑娘没经人事,不懂这些道理,古嬷嬷连忙几步进了屋,又是发果脯又是倒茶,赔着笑脸坐下。

“大妹子这话说的!怎么就死了干净?我瞧各位都是长命百岁的好面相,过了这个坎,以后大好的日子等着呢。”

妇人又被这话捅出了眼泪:“……顶着个下贱名儿,一天都不想活,还要长命百岁?”

“天寿,这辈子何苦来这一遭……”

唐荼荼慢腾腾拱了背,埋着头,吃饭的速度都慢了。

她有点倦,不是缺觉的困,而是那种无能为力的悲哀。

她知道未经她人苦,莫劝她人想开的道理。几次想张口,又怕说出口的话不够温柔,不够设身处地,便一句也没讲。

如果是我……唐荼荼想,如果我在这样的处境下……想是会抹干眼泪,提刀先把畜生阉了,再告他个家破人亡,要是再恨,活着也总能想出别的法子。

可这屋里不论年纪大的小的,竟没一个脾气硬朗说要报这仇的,全在琢磨自己的死法,什么死法才干净才痛快,才够体面。

自寻短见的死法,要么活活疼死,要么失血过多,要么瘫在床上便溺不止,哪有一样干净体面的。

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怎么就口口声声全是死法,不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好好地活。

糕点涩嗓,唐荼荼一口点心一口水地咽下去。她心火灼着,灼得眼睛都发疼,是那种没处去的恼火。

古嬷嬷到底比她有办法得多,立马挑开这话茬,怕这几位越说越想左了。

“我岁数大了,就觍颜自称声老姐姐罢。我瞧各位妹妹都是和善人,家里日子挺红火吧?日子过得好的才能养出这性情,你们家那口子都是干什么营生的呀?”

大肚教进门二十两,不是小数,掏重金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灵通,不会是穷人家。太穷的人家别说凑一凑,连锅碗瓢盆卖了都未必能凑出这个数。

谁也不吭声。

半天,年纪最小的那个妇人开了口,声调细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