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的星球(第3/3页)

他慢慢地走回家,沉思苦想,第一次试着用移民的角度看自己。他经过教堂,听到了木匠正在为室内装潢做最后修饰的零星锤击声。他突然很想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把教堂建在村子里唯一的异教徒家隔壁。

他到厨房里冲咖啡,在窗边坐下。他能看见小山丘青绿而慵懒地上升,更远处则是纯洁的白色山脉。

他将视线从山脉往下移,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十分细长,因长期操控几十艘复杂的宇宙飞船而养成了很高的敏感度——这是宇宙飞船驾驶员的手,当然与农民的手不同,就如同他的人也与他们不同,但本质基本上都是一样的。

他们是怎么看他的?

答案很简单,他们把他看作一名宇宙飞船驾驶员。但为什么把他看作驾驶员这件事会影响他们对他的态度,而且还因此无法在他面前放松,也无法向他表示出他们对彼此表达的热情、友爱,甚至怨恨?一名飞行员,毕竟仍旧是个人。雷斯顿拯救他们于迫害之中,功劳却不属于他;纽华波斯卡的生活成真,功劳仍不属于他。

突然,他想起了《出埃及记》,于是满心疑惑地站起来,找出冬天时借来的那本《圣经》。随着心中渐升的恐惧,他开始阅读。

他在突起的平台上疲倦地蹲下身子。在他头顶之上,不可逾越的屋檐模糊了天空。

他低头望向山谷,看见了那象征他命运的、在远方摇曳的微小灯火。但是,除了他的命运之外,它们象征了更多东西:它们象征温暖与各式各样的安全;它们象征着纽华波斯卡的人类文明。在寒冷的山上,他在平台上蜷缩着,意识到没有人能够离群索居,而自己对移民的需要与他们对他的需要,程度并无二致。

他开始走下山,速度很慢,因为他很疲倦,也因为他在先前狂怒的攀登之下,两手都已瘀青、流血。当他到达草原的时候已是早晨,太阳照得教堂屋顶的十字架闪闪发光。

雷斯顿突然离开了窗口,坐回椅子上。连记忆里的冲突都带给他痛苦。

房间是温暖而愉快的,他的椅子深敞又舒适,渐渐地,痛苦离他而去。他知道,很快就会有孩子跑过雪地,带来晚宴里的佳肴,敲门声即将响起,将会再有下一段如此这般的时光,年复一年,使他更能忍受自己对命运的投降。他的投降并没有在他回到村庄时就马上到来,而是在岁月的流逝之中巧妙地降临,是某些特定事件和危机的自然结果,在意料之外的某个时刻。他试着记住那一刻,就是在那时,他首先踏上了环境与社会设定给他的立足点。当然了,那就是在第四年冬天,当安珠里乌司家的小女孩死去的时候。

那是个沉闷的冬日,天色阴沉,大雪覆盖着的冻土还很坚硬。雷斯顿随着一小列队伍走到山丘上的小坟旁边,与面色凝重的移民一起站在墓旁。棺材是粗糙的木制品,那个父亲笨拙地站立着,手拿《圣经》,跌跌撞撞地通过仪式之后,他试着清楚地说话,却只能以农民笨拙的声音说出破碎的语言。终于,雷斯顿再也无法忍耐了,他走过冰冻的地面到那个备受打击的男人身旁,把《圣经》拿到自己手中,然后直挺挺地站着,迎向萧瑟寒冷的天空。他的身体又高又壮,声音如寒风般清晰,然而奇怪的是又柔软如盛夏,并且充满了春天即将到来的承诺,还有所有冬天都终将过去的沉着知识。

“我就是复活和生命,主如此说:那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敲门声终于响起,雷斯顿从他的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纯朴而敬畏上帝的人们看待航天员的方式很有趣,他这么想着,尤其当这名航天员曾从迫害中拯救他们,把他们带到应许之地。他曾轻而易举地用手指操控一艘纵向三英亩、横向一英亩的宇宙飞船。他在如同《出埃及记》的过程中所做的英勇开拓,相较之下,摩西分开红海只像是微不足道的奇迹,而在应许之地成真以后,他曾好几次走入旷野,与上帝恳谈,有时也将那本神圣的书带在身上。

然而就事件本身来看,要不是有着陆后唯一的伤亡作为触发点的话,恐怕也不足以催化出改变他生活方式的社会压力。雷斯顿仍然感激这个讽刺的事实,也就是,在迫降时,唯一的死者居然是新社会里最重要的支柱——也就是波兰神父本人。

他打开门,凝视着外面的风雪。小普拉特·彼兹德乌斯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怀里捧着一个巨大的盘子。

“晚安,神父。我给您带来了波兰香肠、白菜卷、波兰饺子、碎肝香肠,还有——”

雷斯顿神父敞开了大门。当然,身为一个神父有其缺点——他处于每个人的性生活都要力求分配均衡的一夫一妻制社会里,单身却还得保持平静,这肯定是缺点之一;还有,他得确保他所管辖的贪婪群众不会过度剥削思想单纯的原住民,这是缺点之二。

但也自有其报酬。因为,虽然雷斯顿不可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但是在广义的诠释下,他拥有很多孩子;如此一来,若要一个老人去假装他那被环境及社会否定的雄性气概,又有什么害处呢?

“进来吧,我的孩子。”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