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的星球(第2/3页)

这是一次大丰收。对于这群移民而言,他们早已习惯了祖国土壤贫瘠的产量,所以这样的结果真是令人难以置信。雷斯顿听到他们热烈地谈论质量优良的卷心菜、巨大的马铃薯和金色小麦。那时,他已经能理解他们大多数的话语,他甚至可以让自己被听懂,虽然浓厚的“cis”和“sz's”口音仍困扰着他。

然而语言,是随后他在冬天遭遇的种种烦恼里最微不足道的。

在田地里被移民这样对待之后,雷斯顿以为冬天时他会被迫孤立,但事实并非如此。几乎没有一个晚上他没被邀请到安珠里乌司家、匹兹乌司家或莎朵希家共享美味的餐点,加入任何当时村民最关心的时事讨论,包括新家畜的饲料、村里唯一一台发电机的缺点,或教会的预定地。

然而,在他们用餐和交谈时,他每时每刻都意识到一股不自然的拘谨,以及不安的暗流。仿佛只要在他面前,他们就无法放松地做自己。

渐渐地,随着冬季的推进,他越来越常待在家里,在没有妻子的厨房里忧伤地沉思,在没有妻子的床上早早睡下,当屋外的风雀跃地绕着房子打转,把雪吹向屋檐,他在孤独的黑暗里辗转反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他要面对的所有事情里,最难接受的是婴儿的出现。他们在第二个冬天的后半开始到来,到了春天已有一大批。

雷斯顿的脑海里仍存有一线闪亮的希望,而独独是这分希望让他的孤独不至于演变成怨恨——这分希望是,他的求救讯号已被截获,而他在坠落前的那个紧急时刻朝各个恒星发散的时间坐标,已经照向一艘救援宇宙飞船。某种程度上,这是一分绝望中的希望,因为,如果他的求救讯号并未被截获,那么,至少要九十年,时间坐标才会到达最近有人烟的星球——九十年,即使你当时只有二十一岁,而且相信自己有一半以上的机会能够长生不老,这段时间仍是不得不应付的、令人不快的现实。

当忧郁的长日一拖再拖,雷斯顿开始阅读,因为几乎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他终于再也无法忍受拜访那些快速繁衍的年轻家庭,听稚嫩的肺部发出精力充沛的嚎啕;或是容忍另一个可悲的受洗仪式:看父亲跌跌撞撞地通过典礼上的例行公事,尴尬、谦卑,也带点害怕地,以笨拙的双手往新生儿皱缩的脸上泼水。

所有手边可得的书籍都是波兰文的,这是理所当然的。由于其中大部分是农民文学,因此也无可避免地着重在宗教题材上。其中约有八成是完全一模一样的波兰文《圣经》抄本,每当他向邻居借书来读,这本书总是无处不在,最后,雷斯顿终于恼火了,便借了一本来翻阅。那时他已经可以轻松地阅读波兰文,也可以讲上一口流利的波兰话,甚至比移民的咬字更清晰,意思表达得更好。

他觉得《旧约》里的上帝很天真。《创世记》逗乐了他,有一次为了减轻夜晚的沉闷——以及向自己证明,尽管现在落得这般处境,他仍然蔑视宗教信条——他便依照古希伯来人可能设想的方式改写它,前提则是假设他们已对宇宙拥有更成熟的理解。起初他对自己的新版本颇感骄傲,但重读了好几遍以后,他的结论是,除了假定神并没有首先创造地球,而是创造了比古希伯来人所相信的更多的行星之外,他的版本并不具有独创性。

阅读《新约》后,他感觉自己比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还要平静。但他的平静是短暂的,春天一来临便摧残了它。那一年,草原上盛开的花美得让人无法忘怀,而且雷斯顿从来没见过比那时更蓝的天空——甚至在地球上也不曾有过。每天当雨停了以后,他会健行到山脚下,有时随身带着《圣经》,让自己迷失在错综复杂的绿色教堂间,有时高山雪白的胸怀突然跃入视线,他也会想,自己为什么不去爬一爬它们、横越它们,好踏上别的土地,把这片孤独之地遗留在脑后。然而与此同时,他对自己留下的原因了然于心。

直到初夏,当他某次从健行中折返时,他终于看到海伦娜独自一人。

在第二个冬天的时候,也曾有一波流感疫情,它并未如第一次那般轻微,有一个人因此死去。

海伦娜·库匹乌丝成了纽华波斯卡的第一个寡妇。

自从葬礼过后,雷斯顿便常情不自禁地想着她,他不免也时常纳闷,在这个新的文化习俗里,一个丧夫的妻子,要过了多久以后,才可以看着另一个男人而不被社会所驱逐。

当他在村庄旁的草地上遇见海伦娜时,她仍身着黑衣。但她如此白皙,黑色衬托出她乳白色的瓜子脸,与她充满光泽的乌黑头发极为相称。海伦娜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雷斯顿都会多看她两眼。

她正在采收蔬菜。看见他走近时,她站了起来。

“您好吗?雷斯顿先生。”她略带腼腆地说。

海伦娜的拘谨使他困窘,虽然他大可不必如此。从来没有移民直呼他的名字。他对她微笑,试着笑得亲切一些,但他知道那笑容是冷淡的。他已经很久没对一个漂亮的女孩微笑了。

“你好吗?库匹乌丝。”

他们先谈了天气,然后聊到庄稼,之后似乎就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讨论了,于是雷斯顿陪她走回村庄。他在她家门口踌躇着,久久不愿离去。

“海伦娜,”他突然开口,“我想再见到你。”

“喔,那当然了,雷斯顿先生。我非常欢迎您来我家……整个春天,我都在等着您来,但是当您没来的时候,我知道,那是因为您尚未准备好,您不太确定是否该来拜访。”

他不解地看着她。他从来没约过波兰女孩,但他有理由相信她们通常并不会响应得如此正式,或使用如此恭敬的语气。

“我的意思是,”他解释,“我想再次见到你,因为——”他挣扎地说,“因为我喜欢你,因为你很美丽,因为……”然而一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接着,他一头雾水地眼睁睁看着她转过身去,跑进屋里,门砰一声关上了,而他在那里站了许久,哑口无言地望着静音板与挂着小窗帘的窗户。

他显然犯了极为重大的社会罪行,这使他不知所措。当然了,没有任何一个社会,甚至是他所处的那个虔诚而敬畏上帝的社会,会期待丧夫的女人永远守寡。即使如此,海伦娜脸上的表情依然令人费解。雷斯顿能理解她感到惊讶,甚至冲击。

但不会恐惧。

他在农民眼中只是一个古怪的人。他是一个怪异的外人,一个怪物。但这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