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呼唤济慈先生

哈伯德以前也见过库吉鸟,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跛脚的库吉鸟。

不过,如果略过它弯曲的左脚不看,它和其他摆出来展示的库吉鸟并没有太大差异。它的头顶也有同样明亮的黄色饰毛,颈部围绕着一圈蓝色圆点;同样皇室般的蓝眼珠,淡绿色的胸膛;同样怪异弯曲的喙,还有孤僻古怪的表情。它大约六英寸长,重约一又四分之一盎司[16]。哈伯德发现自己在它前面停了下来。店员是个女孩,胸部高耸,身穿最新款的半透明洋装,以疑心的眼神在鸟类专区柜台的另一边看着他。

他清了清喉咙,问道:“它的脚怎么了?”

女孩耸耸肩:“在运送的时候断了。我们打了折,但还是没人要买它。他们要的是最顶尖的鸟。”

“我懂了。”哈伯德说,脑袋里开始回想他所知道的一点点关于库吉鸟的知识。它们的原生栖地在库吉,那是金星三联邦的一个原始省分。只要对着它们把话重复个一两次,它们几乎什么都记得起来。它们对于相关字词都能有所反应,适应力极佳,但是不愿意在原生地以外的任何地方繁衍,所以唯一能商业化繁殖的方式,便是把它们从金星运回地球;幸好这种鸟也够强健,可以承受运送中的加速和减速过程。说到运送……

“所以,它曾经待过外层空间?”哈伯德还来不及思考就脱口而出。

女孩不无恶意地噘了噘嘴,点点头:“我常常说,只有鸟才去外层空间。”

哈伯德知道,这时他该笑一笑才对。他甚至也试着去笑了,毕竟这个女孩不可能知道他曾经当过航天员,从外表上看来,他就像任何一个会在二月下午闲逛十元商店的中年男子。但无论多努力尝试,他就是笑不出来。

女孩并没有注意到。她顺着刚刚的话题往下说:“我还真想知道为什么只有书呆子才能上太空,到星星上旅行。”

因为只有他们能忍受孤独,但即使是他们,也只能忍受一定限度的时间。哈伯德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然而他说出来的是:“没人要的时候,你都怎么处理?”

“……哦,你指鸟啊?嗯,先拿个纸袋,然后灌一些煤气进去,不需要很多,再来——”

“卖多少钱?”

“你说跛脚这只吗?”

“对。”

“你是五维时空旅行者[17],对吧!……六块九毛五,笼子再加十七块五。”

“我买了。”哈伯德说。

笼子不好提,外面的罩子又一直往下滑,每次滑下来,库吉鸟都会大叫。无论在空中巴士里还是后来在郊区的街道上,人人都转头瞪着哈伯德,害他忍不住觉得自己像个笨蛋。他本来希望可以把战利品拿进屋子后溜到他在楼上的房间里,不让妹妹发现。他早该知道事情会演变成什么样。爱丽丝早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了,就在他刚进了走廊,正要把大门关上时,她说:“这次你又把钱乱花在什么东西上了?”

哈伯德转向她,泄气地说:“一只库吉鸟。”

“一只库吉鸟!”

那个表情,是他很久以前就归类到“隐含着挫折感的强迫侵略性”的那种。那个表情停留在她的脸上,她的鼻孔翕张,嘴唇因为紧抿而变得薄薄的,使她的脸颊看起来像一种奇异的平面。她迅速地掀起外罩,往笼子里窥探。“哟,猜得到吗?”她说,“居然还是只跛脚的呢!”

“它不是怪兽,”哈伯德说,“只是一只鸟罢了。事实上,它还是只很小的鸟,不会占太多空间。而且,我保证它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 ”爱丽丝给了他长长的冷漠的一瞥。“你最好保证!”她说,“我都可以想象等我告诉杰克之后,他会说什么了。”

她猛然扭身离开。“六点吃晚餐。”她说着,只微微转过头。

哈伯德缓慢地走上楼。他觉得很疲倦,很挫败。他们说得对,你在太空里住得越久,你重新被社会接受的可能性就越低。太空是如此广大无边,在太空里,你连想法都是从大处着眼;在太空里,你读的是大人物写的大作品。然后你被改变了,变得跟原先不同……最后,连你的亲戚都憎恶你。

但是天知道,你是如何尝试变得跟地球表面的每个人一样。你试着跟每个人说一样的话,做一样的事。你努力克制自己,绝不把任何人叫成“鱼”。但是总会有不小心说漏嘴的话,不小心做出的不正统举止,接着是恶意的瞪视,最后,不可避免的排挤就开始了。在这样的一个社会里,人们把神想成开着有翅膀的凯迪拉克并且脸颊红润的慈善家,在他们面前,你无法引用史怀哲的话;在对牛仔歌曲上瘾的文化里,你也不能承认你喜欢的是瓦格纳;而在一个已经遗忘或从不曾了解“对生命的崇敬”的世界里,你不能买一只跛脚的库吉鸟。

二十五年。他想:“那是我生命中最精华的二十五年。而我能拿出来给他们看的只有我简陋的房间,可悲的养老金数字甚至不足以维持我的自尊。”

即使如此,他也不后悔那些年那样度过:和那些缓慢而壮丽的、来去飘移的恒星一起度过。当一颗新的行星游移进你的视野,从一团金色、绿色或天蓝色的尘埃长成一个球体,令整个宇宙黯然失色,那是无以名状的一刻。还有落地前,崭新的大地上,绿草如问候般升起,歌颂着那美好又令人敬畏的华丽;歌颂着那奇异的地平线;歌颂着鱼族般的人类在无数吨大气压力之下的“海底”,即使穷尽他们平庸的脑袋甚至连做梦也无法想象到的文明社会。

不,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不后悔那些年的生活方式。你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来换取贵重之物,假如你害怕付出,你便会一辈子匮乏。精神匮乏,而且知性匮乏。

肉身会化为空无,心智才是一切,思想纯粹地流动着。穿越稳固不变的理性知识之后,思绪在知识的走道上通行无阻,在字与词句所构筑的大教堂里屏息逗留;当你不经意地一瞥,见到星星照耀上帝的脸庞时,那罕见而闪亮的瞬间——是的,还有其他瞬间,那些连灵魂也被惊动的片刻里,你在自我的孤寂中,瞥见了地狱的无尽深渊……

他感到一阵战栗。慢慢地,他回到了“海底”,面对暗淡的卧室房门。他不情愿地用手指摸门把手,将门打开。门后有一个书柜,塞满了许多磨损破旧的书籍。右手边有一个满目疮痍的家具,虽然他很念旧,忠心耿耿地把它当成书桌,但抽屉里没有纸笔或工作日志,而是放着内衣、袜子与上衣,以及其他凡人得承受的身体包袱。

他认为他的床拥有一张床该有的样子,又窄又硬,摆在窗边,像斯巴达人那样顽固。所有鞋子的头都从床底下露了出来。他把笼子放在桌上,拿起盖在笼子外面的帽子和外套。库吉鸟忧郁地评估了一下新环境后,斜斜地跳下栖木,开始吃起那杯随笼附赠的种子。哈伯德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注视他人进食是不礼貌的,即使这个“他人”是一只库吉鸟。接着,他把帽子和外套在衣柜里挂好,走过大厅,到浴室梳洗了一番。当他回来时,库吉鸟已经吃完了,正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