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之饮(第2/4页)

最后,劳拉和帕特丽夏坚持该回家了,她们寄宿在要道旁一间周末开放给瀑布游客的中规中矩的房舍。克里斯那时想着,很好,终于摆脱她们了。站哨总是耗尽他的力气,他从来不曾适应两小时上哨、两小时下哨的规律——他累了。但是米内利在他们抵达住宿地点时又继续聊下去了,两个女孩很快答应一起出去吃饭。

女孩们进去换装时,米内利和克里斯在前廊上等。当她们出来后,劳拉迅速走到克里斯身边,挽起他的手臂。他一时之间愣住了,但很快回过神来,不久后,他就和劳拉手牵手在街上走,米内利和帕特丽夏落在他们后面。“可以吧?”劳拉在他耳边低声说,“我比较想和你一起走。”

“当然,”他说,“没问题。”

也确实没有任何问题。他不再觉得疲累,反倒感觉有一股愉快的暖流流过。

他看她的侧脸,发现她的脸并不像他一开始想的那么瘦,而鼻子挺立的角度刚好给五官添上一丝活泼气息。

吃完饭后,他们四个人又去看美洲瀑布。微亮的天色渐渐变深变暗,星星也出来了。克里斯和劳拉找到一张隐蔽的长椅,两人并肩坐在黑暗中,听着瀑布不间断的雷鸣一般的奔流声。空气有点凉,弥漫着冰冷的水雾。他用双臂环着她,心想,她是不是跟自己一样觉得冷;而她确实觉得冷,便依偎过来。他转头亲了她,温和、轻柔地落在唇上。其实那算不上一个吻,但不知为何,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吻。互道晚安时,他又在她住宿地点的前廊上亲了她一次。她把自己的地址给了他。

“会的,”他轻声说,“我会写信给你。”

“我也会。”她在夜里湿冷的黑暗中低声回应,“我会每天写信给你。”

“每天。”平原说。“每天。”星星悸动。“我会每天写信给你。”

她也真的写了。瘦削男人盯着他踏出严峻的每一步,而他如斯记起。他们给彼此写了非常多的信。在他漂洋过海的一星期前,他们结了婚,然后她等过那些不真实的年头,等到他归来。其间他们不断地写信,不断地写,写——“我最亲爱的克里斯”

“我最亲爱的劳拉”——写了字字句句,字字句句。他在她居住的小镇步下巴士时,看见她站在巴士站口,他哭了,她也哭了。而年复一年的盼望、等待,交织成永不磨灭的一刻——但如今,这一刻已经完全破碎了。

“碎了。”平原说。“碎了。”星星颤动。永不磨灭的那一刻,碎了……

过去顺着时刻排成一条街,他想着:“我可以沿着这条街走下去,推开我想推开的任何一刻的那扇门,走进去。这是亡者的特权,还是诅咒?现在,那些时刻还能有什么用?”

他打开的下一扇门通往厄尼的酒吧,他走进去,喝掉了自己十四年前点的那杯啤酒。

“劳拉好吗?”厄尼问。

“很好。”他说。

“小克里斯呢?”

“噢,他也很好,下个月就要满周岁了。”

他打开另一扇门,走到站在厨房炉台前的劳拉身旁,然后亲了亲她的后颈。“小心!”她假装惊惶地叫着,“你差点害我把肉汁打翻。”

他打开另一扇门——又是厄尼的酒吧。他很快就把门关上,再打开另一扇——发现自己身陷挤满了欢呼人群的酒吧,身边都是垂挂下来的彩带,还有各种颜色的气球。他用香烟弄破一个气球,然后摇摇他的酒杯致意。“新年快乐!”他喊着。

“新年快乐!”劳拉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脸上带着哀伤的表情。他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臂,拉她站了起来。“没事的,你担心什么?”他说,“现在可是除夕夜。如果一个人不能在除夕夜放纵,那还有什么时候可以?”

“亲爱的,但是你说过——”

“我说过我会戒掉,我真的会——从明天开始。”

他在人群中穿梭,转了神奇的一圈,又回到她身边:“新年快乐,宝贝,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亲爱的。”她说,然后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他看见她哭了。

他从房间里跑出来,跑进幽冥的夜。

“新年快乐。”平原说。“新年快乐。”星星闪动。此情此景应被遗忘,再也不复追忆……

瘦削的男人依然在前方毫不犹豫地大步迈进,而闪亮的山峰现在遮去了一半的天空。

克里斯急切地推开另一扇门。

他坐在一个办公室里。桌子对面坐着一个满头灰发、身着白色外套的男人。“不如这样来看吧,”灰发男人说,“你刚从和一种疾病的长期对抗中恢复,一种极容易影响你的疾病。你必须全心全意地避免和导致这种疾病的病毒有任何接触。克里斯,你的酒精耐受度很低,因此你比一般长期喝酒的人更容易微醺。进一步来说,你的另一个人格——作为酒鬼的那个你——实际上和你真实的自我恰恰相反,也跟真实的世界加倍不兼容。作为酒鬼的那个你已经做了一些真实的你做梦也不会有的举动,而现在他有能力做出和你的正常行为完全相反的事,也因此可能摧毁你的一生。所以,我恳切地拜托你,克里斯,不要再放他出来。好了,再见,也祝你好运。很高兴我们的机构能够充分帮上你的忙。”

他知道下一扇门后是哪个时刻,那是一个他不想重新经历的时刻。

可是门自动开了,虽然不愿意,但他仍穿过门内那些阴暗的年头……

他和劳拉正在把周五晚上买的日用品从车上搬进屋里。那是夏天,星星在宛如丝绒般柔软的空中轻柔地熠熠闪烁。他很累,在一周最末,他的疲累正如预期。但他也很紧绷,三个月的绝对禁酒让他紧绷得难以忍受。而周五晚上是最糟糕的,他以前总在厄尼的酒吧度过周五夜晚,虽然一部分的他记得每一次的隔天早上他是如何深深地后悔,但他剩下的心思坚持拥抱那些喝酒的周五夜晚所带来的短暂陶然——即使这部分的他和另一部分的他都知道,那种陶然不过是单纯动物性的放松。

他拿着的一袋马铃薯突然破了个口,马铃薯弹跳着滚了一阳台。

“该死!”他说,然后跪在地上开始捡马铃薯。其中一个滑出他的指尖,直直地从阳台上滚落,溜到走道上。他恼怒地追着它,暴躁地坚持要捡回来。马铃薯掠过小克里斯的三轮脚踏车轮子,滚进了后院的露台下。当他伸手进去时,手指触到了一道冰凉平滑的曲线,点醒了他的记忆——他在春天某个喝醉的周六晚上回到家时藏的——他藏着,忘了,直到现在。

他慢慢地把它取出来,星光照着瓶子,瓶身在黑暗中隐隐发光。他跪在那里,瞪着酒瓶,地上微凉的湿气缓缓爬上他的双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