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琴声(第2/4页)

“晚安。”魏德默先生转身离开了。他的心快要蹦出胸膛,他不住地咒骂自己。你为什么不问他,你这个蠢货!你为什么不说:法尔先生?你是法尔先生吗?

可是,他心里知道为什么。因为这一次,魏德默先生真的希望这个人就是法尔先生。为了确保愿望成真,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避免戳破这个梦想的肥皂泡。如果他开门见山地问,对方的答案有可能再一次让魏德默先生崩溃:不,我不是法尔先生。不,我不是。可现在魏德默先生故意不问,所以今晚他就可以安心归家,躺在二楼的床上幻想个把小时。他构建的世界带有一丝不可思议的古老的浪漫色彩:在这里,游子终于偏离了漫长的远行轨迹,终于厌倦了流浪的岁月,终于不再留恋外面的世界——他终于回家了。魏德默先生明知这是自欺欺人,却还是放纵自己沉浸在这一时半刻的畅想之中。你在梦里绝不能问自己这个梦是不是真的,否则你就会醒来。既然这样,好吧,不管这是个什么人——追债人也好,清洁工也罢——至少在今晚,就让他扮演一次那个不知所终的浪子吧。

魏德默先生往回走。他穿过马路,绕到食杂店旁边,沿着一条又暗又窄的楼梯回到二楼家中。在卧室的床上,妻子早已安然入睡。

“假设这人真的是他,”他躺在床上想,“要是他敲打房子侧面的墙壁,用扫帚的木柄敲后门,拍窗户,打她的电话,甚至把自己的名片从门缝底下塞进去……要是他这么做的话……”

他转身侧躺着。

“她会答应吗?”他满腹狐疑,“她会留意吗?她会有所表示吗?她会不会只是枯坐在那栋门户不通、与世隔绝的房子里,任凭他砸烂拳头、喊破喉咙也不答应呢?”

他转身朝着另一面侧躺。

“明年的五月一号,我们还能见到她吗?她会提早出来吗?他会一直等到那一天吗?难道他就这样不停地敲,不停地喊,就这样守候足足六个月吗?”

魏德默先生又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前凝视那片遥远的绿色草地。只见在黑沉沉的大屋旁边,在失去台阶的门廊前面,那个老人立在秋意渐浓的树下,向着没有灯光的窗户呼唤——他真的开口喊了吗?难道这只是魏德默先生的想象?

第二天一大早,魏德默先生就关注着碧薇儿小姐家门前的草地,可那里空空如也。

“我怀疑他到底有没有来过。”魏德默先生说,“我怀疑昨晚我根本就是在和一根电灯柱说话。我吃的那个苹果有一半都发酵成酒了,所以害得我晕头转向。”

七点整,特里太太和亚当斯太太来到食杂店的冷藏部买熏肉、鸡蛋和牛奶。魏德默先生旁敲侧击地问道:“对了,昨晚你们没看到碧薇儿小姐家里闹贼吧?”

“啊?有贼吗?”两位太太齐声嚷道。

“我好像看到有贼。”

“我没见到啊。”两人一起说。

“嗯……都怪那个烂苹果。”魏德默先生喃喃地说,“都发酵成酒了。”

店门关上了。魏德默先生觉得自己的精神突然堕入了万丈深渊。原来昨晚只有他一个人看到那个不速之客——这一定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代入另一个人的角色,入戏太深,以至于产生幻觉了。

虽然街道上还是空无一人,可小镇已经慢慢苏醒了。太阳像一个红彤彤的大圆球,正悬挂在法院大钟的顶上。世间万物被露水覆盖,仿佛披着一层清凉的薄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从榆树、枫树和没了果子的苹果树上滴下来,挂在每一片草叶和每一块红砖上。

魏德默先生缓慢而小心地穿过空荡荡的街道,站在碧薇儿小姐家门口的人行道上。她家的草地上铺满了积聚一夜的露水,仿佛一片绿色的汪洋阻隔在他面前。魏德默先生又一次感到心脏热切地跳动,因为他看见露水之中有无数清晰细密的脚印,一环环一圈圈地围绕着房子,在窗台下、灌木旁、大门前。这些脚印落在水晶般闪亮的草地上,却注定要在日出的时候消融。

这是漫长的一天,魏德默先生总是在店门前转悠,却什么也没看见。日落时分,他坐在凉棚下抽烟。“他可能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就知道她不会回答的。她都一把年纪了,还那么傲气,难怪人们说年纪越大自尊心就越强。他可能又一次坐着火车离开了。我为什么不问他的姓名呢?我为什么不帮他一起敲门呢?”

是的,他既没问姓名,也没帮着敲门,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魏德默先生突然觉得自己是一出悲剧的核心,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出悲剧围绕着自己越演越烈。

“他不会回来了。也难为他这样徘徊了整整一个晚上,哪儿还会回来。那些脚印还很新,他一定是在黎明之前离开的。”

八点整。八点半。没动静。

九点整。九点半。还是没动静。

到后来根本就没有顾客光临了,可魏德默先生还是坚持到很晚才打烊。

当他终于回到家中时,已经过了十一点。他坐在二楼的窗前,并没有刻意张望,却也不甘心就这样去睡觉。

十一点半,在轻柔的钟声里,那位老人再次沿着长街而来,站在碧薇儿小姐的家门前。

“当然了!”魏德默先生自言自语道,“他其实是不想被别人看见,怕人们的流言飞语,所以昼伏夜出。瞧他急的,绕着房子不停地走来走去。”

他仔细聆听,外面果然又传来了一声声呼唤,就像蟋蟀在今年的最后一次鸣叫,又如橡树的最后一片叶子在秋风之中瑟缩。声音来自房前房后和每一扇飘窗之外——哦,明早太阳升起的时候,草地上肯定又会出现无数个脚印吧。

她到底在不在听这一声声呼唤呢?

安儿,安儿,啊,安儿!他是这样呼唤的吗?安儿,你能听见我吗,安儿?——平常的晚归之人也是这样呼唤的吗?

想到这里,魏德默先生突然站了起来。

她会不会根本就没听见?他怎么能确定她的耳朵还好使呢?七十岁的人,耳朵里面都结蜘蛛网了吧。对于某些人来说,岁月就像一团团塞在耳朵里的暗灰色破棉烂絮,把他们生命中的一切都封堵得死气沉沉,到最后,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片死寂。毕竟这三十年来,没有人和碧薇儿小姐说过一句话,充其量只是路过时开口打个招呼而已。如果她已经聋了,那会怎样呢?失聪的她此刻很可能正躺在冰冷的床上,就像一个小女孩在玩一个不知何时终结的独角游戏。她没听到有人在拍打着嘎嘎作响的窗户,没听到有人隔着那扇刷了鳞片涂料的大门在呼唤,没听到有人踩着轻软的小草绕着她家转圈。妨碍她回答的可能并非自尊心,而是生理上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