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第4/5页)

写完了,她把钢笔和墨水放好。

“我在给你写信。”她说。

“我既然来了,你就不用麻烦了。”

“不,这是一封特别的信。看,”她给他看一枚蓝色信封,然后把它黏好、压平。“请记住这信封的样子。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就知道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要说这样的话好吗?”

“请坐好听我说。”

于是他坐下来。

“亲爱的威廉,”她坐在太阳伞的阴影下面说道,“再过几天我就要死了。不,”她抬起手,“我希望你先别说话。我并不害怕,等你活到我这个岁数,你也不会怕的。以前我从来不喜欢龙虾,主要是因为我没有去尝试。在我八十岁生日那天,我终于吃了。其实我并不觉得特别好吃,可我至少知道了龙虾的味道,我也不会觉得龙虾可怕了。我敢说,死亡就是龙虾,我应该能够做到甘之若饴。”她挥了挥手,“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吧。最重要的是,你我不会再有相见之日了。我不会举行葬礼,因为我相信,当一个女人跨过了那道阻隔阴阳的大门,她就从晚宴中退场了,应该有权利保持隐私。”

“你不可能预见死亡。”他终于说道。

“威廉,五十年来我一直看着大堂里面那座落地老爷钟,每次上完发条之后,我都能预测它在哪个钟点停摆。老年人也一样,他们能够感觉到体内这台机器逐渐变慢,直到动了最后一下,就要完全停下来了。噢,请你不要这样子——不要这样子好吗?”

“我……忍不住……”他说道。

“我们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对吧?我们每天在这里聊天,难道不是很特别吗?有一句被人用滥的话,叫‘心灵的相遇’,这句话所承载的千丝万缕的深意,岂不尽在我们每天的相聚之中吗?”她把蓝色信封拿在手中慢慢转动,“我一直知道,爱情的真义存在于精神之中,尽管肉体有时候会拒绝接受这个事实。肉体是为了它自己而活,它依靠攫取而存在,终日热切地等待黑夜来临,它本质上是黑夜的动物。可是,威廉,人的精神又如何呢?我们的精神来自太阳,我们一生中有成千上万个小时必须在清醒和明白中度过。我们的肉体是属于黑夜的自私的可怜虫,我们的精神却毕生追求阳光和智慧,你能够在两者之间取得平衡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我的精神在这里相遇,我们共同度过了许多个从前无可比拟的精彩下午。我们其实还有很多话要说,只能留待下次再讲了。”

“我们没有下次了。”

“不,说不定会有下次呢。时间是一个很古怪的东西,而生命就更加古怪了。轮子转动的时候,齿轮一下子没咬紧,结果两条生命就交织在错误的时间里,或者太早,或者太晚,总之最佳的时机就错过了。毋庸置疑,我已经活得太久了。而你呢?你是出生得太早还是太晚?我们只能感叹时机不巧,造物弄人。或者这是上天在惩罚我过去做过的蠢事吧。无论如何,在下一个轮回,希望这台机器会恢复正常运作。在下一个轮回降临之前,你一定要找个好女孩,和她结婚,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可是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情。”

“我什么事情都答应你。”

“威廉,你要答应我,不能活得太老。如果方便的话,请你在五十岁之前离世。这个要求有点高,可我之所以提出来,仅仅是因为我们没办法预料下一个海伦·卢觅思会在什么时候降生。假使你活到1999年,那时候你已经很老很老了,有天下午你走在主街上,突然见到二十一岁的我站在路边,这个情景可怕吧?我们虽然重逢,却还像这次一样,事与愿违。而且,无论我们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多么美好,这种交往是可一不可再的,我们不可能再经历一次了,对吧?我们在这段友情里投入了一千加仑茶水和五百块茶饼,这已经足够了。所以请你在二十年后务必感染一次肺炎,因为我不知道人在另一边赖着不走能够耗多久,说不定他们会立即把我踢回人世。可是我会尽力在那边逗留久一点,威廉,我一定会尽力的。当一切都恢复了平衡,当一切都正常运作,你知道会怎样吗?”

“你告诉我吧。”

“在1985年或者1990年的某个下午,一个年轻人——他叫汤姆·史密斯也好,叫约翰·格林也好,叫别的什么名字也好——走进市中心的一间杂货店。他很合时宜地点了某种奇特的冰淇淋。有个同龄的年轻女孩正坐在那里,听见了这款冰淇淋的名字,于是一段故事就发生了。具体是什么事情、为什么会发生、怎样发生,我说不上来。而那两个年轻人当然也不可能知道。简单来说,他们都被那款冰淇淋的名字吸引住了。他们会一起聊天,彼此介绍姓名,然后一起走出那个杂货店。”

她微笑看着他。

“我也知道这个桥段过于工整了,不过请你原谅这个喜欢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的老太太,原谅她把这件愚蠢而且烦琐的任务留给你。现在我们聊点儿别的事情吧。说什么好呢?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我们没有去过的吗?我们去过斯德哥尔摩吗?”

“去过了,很好的地方。”

“格拉斯哥呢?去过了?那么还有哪里?”

“伊利诺伊州的绿镇,如何?”他说道,“就在这里。我们还没有一起游览过自己的家园呢。”

于是她和他都靠在椅背上,她说道:“我要告诉你绿镇以前是怎样的。那时候我才十九岁,就住在这个小镇上,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那是一个冬夜,她在一池明月般的冰面上溜冰,轻盈的身姿倒映在冰上;影子随着她滑动,还对她轻声低语。那是一个夏夜,炎热的小镇像在火炉上烤炙,火光闪耀在空气中,在她的脸颊上,在她的心窝里;她的眼眸里全是萤火虫忽明忽灭的光彩。那是十月里的一个夜晚,秋叶沙沙作响,她站在厨房里,一边唱歌一边把太妃糖从钩子上扯下来。那是一个春夜,她沿着被青苔覆盖的河岸奔跑,跑到镇外一个花岗岩深坑,在一池温柔的暖水中畅泳。在七月四号国庆夜,烟花火箭筒击穿了夜幕,红白蓝的火光照亮了家家户户门廊上的每一张脸孔。她的面容是人群中最光彩夺目的,即使在最后一串烟花消散之后,依然明艳照人。

“你能够看到这一切吗?”海伦·卢觅思问道,“你能看到我做的这些事情,看到我经历的这一切吗?”

“是的。”威廉·弗雷斯特闭着眼睛,回答道,“我能看到你。”

“然后,”她说,“然后……”

这个下午过得特别快,转眼间暮色渐浓。她的声音还在花园里飘送,即使是在远处经过的路人也能从中听出一只飞蛾的声音,尽管这声音很微弱,很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