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第2/5页)

“你应该写书。”

“年轻人啊,我已经写啦!否则我这个单身老女人还有什么生存的意义呢?其实,在三十岁之前,我是一个疯狂享乐的派对动物,脑子里想的尽是流光溢彩、缤纷闪烁的嘉年华舞会。然后,我这辈子真正关爱过的唯一一个男人不再等我了,娶了别的女人。所以,虽然我痛恨自己,可我还是对自己说,曾经有一份爱情摆在我面前,我没去珍惜。现在我错过了,这是命数使然,也是我咎由自取。于是我开始周游世界,行李箱上贴满了白色的旅行标签,就像埋在雪暴之中。我一个人去巴黎,一个人去维也纳,一个人去伦敦……说到底,一个人远行和一个人待在伊利诺伊州绿镇的家里没什么不同,两者本质是一样的,就是孤独。哦,你有很多时间去思考人生,提高修养,磨砺词锋。可是我有时候想,我宁愿少掌握一个动词时态,少学一种屈膝礼,只求换一个人来陪伴我度过这个三十年长的周末。”

他们品着茶。

“哈!瞧我,只顾着一个劲儿地自怜自伤。”她愉快地说,“现在该你了。你今年三十一岁,还没结婚?”

“这么说吧,”他说道,“能像你这样行事、思考和谈吐的女人可谓凤毛麟角啊。”

“天哪!”她很严肃地说,“你可不能指望年轻女人都像我这样说话,很多东西是需要经过岁月沉淀之后才能获得的。她们太年轻了,此为其一。其二,普通男人一旦发现某个女人拥有类似脑子的器官,他们就会惊慌失措。你肯定也遇上过不少脑子好使的女人,可是越聪明的女人就越善于把自己的才智藏起来,不让你看见。要找到奇特的甲虫,就必须四处乱挖,这里踢开几块石头,那里搬起几块板子。”

他们又开怀大笑了。

“我将来会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单身老头儿。”他说。

“不!不!你不能这样!这是不对的。其实这个下午你不该来,因为这条路的尽头只是一座埃及金字塔。没错,金字塔是很壮观,可里面的木乃伊能陪伴你一辈子吗?你想去哪里?你这辈子到底想做什么呢?”

“我想去看看伊斯坦布尔、赛德港、内罗毕、布达佩斯;我想写书,我想抽遍天下香烟;我想从悬崖上掉下来,在半空中被一棵树接住;我想在午夜摩洛哥的黑巷子里遭遇几下枪击;我想爱上一个美丽的女子。”

“哈,我可没办法满足你所有的愿望。”她说道,“不过我也曾四处游历,你刚才提到的那些地方,其中大部分我都可以跟你介绍一下。另外,如果你今晚十一点横穿我家的前院,我可以用一支南北战争时期的火枪射你,这样能满足你们男人的冒险欲吗?”

“这样做再合适不过了。”

“你想先去哪里呢?你知道吗,我可以带你去,因为我会念咒语。你尽管说吧。伦敦?开罗?噢,开罗绝对能让你容光焕发。好吧,咱们就去开罗吧。你现在全身放松,给烟斗添一把好烟丝,然后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

他靠着椅背,点燃了烟斗,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全身放松地听着她说话。

“开罗……”她说道。

时光就在珠宝、窄巷以及埃及沙漠的热风中流逝。开罗的太阳是金色的,尼罗河进入三角洲的流域特别浑浊。有一位年轻的姑娘在金字塔顶飞快地攀爬。她开怀大笑,叫他别待在阴影里,快到阳光灿烂的金字塔顶上来。他快攀到顶了,她伸手下来,拉着他登上最后一级台阶。然后他们骑在骆驼背上,欢声笑语,骆驼大步流星地奔向狮身人面像的庞大身躯。深夜,在当地民宅里,他听到锤子敲打青铜和白银的叮咚声响,还有一阵阵弦乐渐渐变弱,越飘越远,越飘越远……

威廉·弗雷斯特睁开双眼。海伦·卢觅思已经结束了这次旅程,他们回到家中,回到这个花园里,两人彼此之间已经非常熟悉,关系也很融洽。银茶壶里的茶水凉了,茶饼也被傍晚不忍离去的阳光烤干。他长叹一口气,舒展手脚身体,然后又长叹一声。

“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舒服过。”

“我也是。”

“我叨扰太久了,本来一个小时前我就该走的。”

“你应该知道我很享受刚才的每分每秒。可你在一个又老又笨的女人身上能看见什么呢……”

他靠在椅背上,半睁着眼睛看着她。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线,只放进最细微的一丝光。然后他轻轻地把头往这边侧一点,又往那边侧一点。

“你在做什么?”她很不自在地问。

他不说话,只是继续注视。

“如果我坐得刚刚好,”他喃喃自语,“我可以调整一下姿势,以补偿……”他心里想的是,我可以抹去光阴的线索,调整时间变量,把岁月调回去。

他突然一颤。

“怎么了?”她问道。

可这时候那景象已经消失了。他连忙睁开眼睛,想把它找回来,但这样做是错的。他应该继续靠着椅背,保持双眼半睁半闭,继续在慵懒的状态中涂抹。

“有那么一刹那,”他说道,“我看见它了。”

“看见什么?”

当然是那只天鹅了。他只是在心里这样想着,可嘴唇一定把这句话默念出来了。

她一下子在椅子上坐直了,双手平放在大腿上,身体僵硬。就在他看向她的同时,她的眼睛也凝视着他,热泪渐渐聚满了眼眶,眼神中尽是无助。

“对不起。”他说道,“我很抱歉。”

“不,你不必抱歉。”她依然全身僵直,正襟危坐,双手顽强地交叠着,固守着,坚持不去擦拭脸上和眼中的泪水,“现在请你回去吧。是的,你明天还可以来,可是现在请你走吧,什么都别再说了。”

他迈步走出花园,留下她独自坐在树荫下的桌子旁。他不忍心回头多看她一眼。

四天、八天、十二天过去了,她邀请他来喝茶、午餐、晚餐。他们促膝长谈,共度一个个郁郁葱葱的漫长下午。他们聊艺术,谈文学,探讨人生、社会和政治。他们吃冰淇淋,吃乳鸽,喝美酒。

“我从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她说道,“他们当然在背后蜚短流长了,是吧?”

他很不自在地变了一下坐姿。

“我早就料到了。在流言面前,女人从来不能幸免,哪怕她已经九十五岁了。”

“我可以不再来探访。”

“啊?不要!”她失声叫出来,随即强忍住心中的激动。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你知道你不能那样做,你知道你其实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是吧?只要我们自己明白就可以了,对吧?”

“我才不在乎呢。”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