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与宽恕

刊于《妇女生活》(Woman's Day)

1984年12月

仇春卉 译

平安夜,梅伦神父刚睡了几分钟就突然醒来。在子夜即将来临的这一刻,他心里突然有一股无比奇特的冲动:起床,出去,赶快打开教堂正门,任凭雪花飘进来……然后去忏悔室等候。

等什么?有谁知道?有谁能告诉他吗?虽然满腹疑团,可是这股冲动实在太强烈了,梅伦神父没办法置之不理。

“这是怎么回事呢?”他一边穿衣一边喃喃自语,“我快疯了,不是吗?这个钟点,谁非要来忏悔不可呢?我究竟为什么要……”

虽然心中纠结,可神父还是穿戴整齐,走下楼梯。在他把教堂正门完全打开的一瞬间,梅伦神父惊呆了。眼前的景象简直是一件精妙绝伦的艺术品,足以让人类历史上任何一幅画作黯然失色。只见漫天飞雪在空中织出一袭蕾丝素锦,轻柔地飘落在屋顶之上,让路灯也变得朦胧。街边许多汽车挤在一起做弥撒,等待着主的庇佑;从天而降的雪花为它们披上了一条条厚厚的围巾。雪花也落在人行道上,沾到他的眼睫毛上,飘进了他的心中。这幅变幻莫测的景色美得令梅伦神父屏息静气。片刻之后,他转身往里走;雪花在他身后飘舞,一直送他躲进了那间忏悔室。

他心道:你这该死的笨蛋!蠢老头子!快点离开这里,回床上睡觉吧!

可就在这时,他听到大门那里有动静,然后是拖在教堂石铺地上的脚步声,最后是来人闯进忏悔室隔间时发出的沉闷的沙沙声。

梅伦神父等待着。

“请为我祈祷吧。”一个男人低声道,“我有罪。”

想不到这人开门见山地提出要求,梅伦神父很是错愕,只能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教堂还开着,而我又在这儿坐着呢?”

“神父,我只是向主祈祷,”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平静地答道,“是主让你敞开大门的。”

这句话似乎很难回应,所以老神父缄默不语。他和那个自称罪人的老头儿各自僵坐在冰冷的沉默里,钟摆挣扎着向午夜前进……过了许久,那个从黑暗中逃来的忏悔者终于又开口了。

“神父,请为我这个罪人祈祷吧!”

外面依然白雪纷飞,圣诞节眼看就要来临了。尽管如此,梅伦神父并不愿意随便说几句老生常谈的祈祷语去敷衍了事。他将身体倾向格子窗,说道:“你竟然在平安夜来这里忏悔罪过,而主竟然应允了你的祈祷,把我从床上赶下来,将你这个不可能的任务变为可能。你犯下的罪过一定罄竹难书吧?”

“神父啊,你很快就会发现,我的罪过确实是擢发难数。”

“那么你就马上开始数吧,”神父说,“否则我们两人都要冻僵……”

“嗯,是这样的……”单薄的镶板后面,他的声音很低,却渗出一丝寒意,“六十年前……”

“说大声点儿!六十年?”神父倒抽一口凉气,“已经过那么久了?”

“六十年!”接下来是一阵令人痛苦的沉默。

“请继续说下去。”神父很惭愧,他不该这样打断对方的话。

“六十年前的这个星期,我十二岁。”他的声音苍白无力,“我住在东部的一个小镇上,那天祖母带着我去采购圣诞用品。我们来回都是走路的,在那个年代,谁会有车呢?我们就这样走,回程时还带着各式各样包装好的圣诞礼物。祖母对我说了几句话——我早就忘记她具体说了什么——我当时很生气,一个劲儿往前跑,把她扔在后面不管。我跑了一段路,还听见她在后面喊我。然后她就哭了,哭得很厉害。她苦苦求我回来,求我回来,可是我根本不理她。我听见她号啕大哭,我知道自己已经伤害她了。可是这样做能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强者,能让我感觉良好。于是我继续跑,一边跑还一边大声笑。我比祖母先到家。后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回来了,还一直哭,好像再也停不下来了。我突然觉得很惭愧,又跑了,不过这次是躲起来……”

接下来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神父提示他:“就这么多?”

“还有很多啊。”单薄的镶板隔绝不了声音里的沉痛。

“请继续说。”神父一边说一边紧闭双眼。

“就在那年的新年前夜,我也用这种手段对付我母亲。她激怒了我,我就跑。我听到她在后面大声叫我,可我只是笑了笑,然后跑得更快了。为什么?主啊,为什么我要这样做?为什么?”

神父无言以对。

“就这么多?”神父喃喃问道。很奇怪,他发现自己终于拉近了与隔壁这个老头儿的距离。

“那年夏季,有一天,”那个声音说,“几个小流氓打了我一顿。他们走了之后,我在一片灌木丛里看见两只蝴蝶,缠绕在一起盘旋飞舞,很可爱。我憎恨它们那么幸福,所以我一把将两只蝴蝶抓在手心里,用力握拳,把它们捏了个稀巴烂。唉,神父,我惭愧啊!”

这时候,一阵风从教堂大门刮进来。两人同时抬头望去,只见一团碎雪旋成的圣诞鬼魂在门口打转,随后它四处飘散,在铺路石上洒下一地银白。

“我还做了最后一件坏事。”老头儿说着,已经淹没在悲伤之中。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

“在我十三岁那年,也是在圣诞周,我的狗波波离家出走了三天三夜。它是一只很特别的狗,很有爱心,很善良,我爱它胜过爱自己的性命。可是这条畜生竟然一声不吭地扔下我走了,还带走了它的美丽。我等啊等,不停地哭,不停地祷告。可是在我心底,我对自己嘶吼,我知道它永远、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可是,然后……然后就在那个平安夜,地上积着冻雨,屋檐垂着冰棱,空中飘着絮雪,凌晨两点的时候,我在梦中听到声响,醒来发现它在用爪子刮门。我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当时动作太急,几乎摔倒。我把门打开,真的是我那只可怜的小狗。它浑身上下沾满了烂泥,冷得直发抖,可是它见到我之后还是兴奋得蹦蹦跳跳。我大叫一声,把它拉进屋,用力把门关上。然后我跪在地上,把它搂在怀里哭泣。多么难得的圣诞礼物啊!多么珍贵的圣诞礼物啊!我反反复复地呼唤它的名字,它也跟着我一起哭泣。我们俩一起呜咽,一起痛并快乐着。然后我停下来了。你知道我接下来做什么了?你能猜到我干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吗?我打它了。是的,打它了。我用我的拳头、手背、手掌打它,然后又是拳头。我一边打一边吼,你怎么敢离开我?你怎么敢跑了?你怎么敢这样对我?你怎么敢?!你竟敢这样?!我不停地打,不停地打,一直到打累了、哭累了,我才不得不停下来。那时候我才看清了自己做的好事。它一直站在那里任由我施暴,好像它心里明白自己是罪有应得。它辜负了我对它的爱,而我也辜负了它对我的爱。我虽然住手了,可眼泪还是不停地流,我连气也喘不过来了。然后我又把它揪过来,紧紧搂在怀里,可是这次我喊的是,原谅我吧,波波啊,请你原谅我吧。我不是故意的。波波啊,请你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