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第3/5页)

“现在,”她靠在椅背上,“继续我们的游戏吧。这次去哪里?巴黎?我看就巴黎吧。”

“巴黎。”他答道,平静地点了点头。

“好。”她说道,“现在是1885年,我们在纽约港上了船。那是我们的行李,这是我们的船票,正在消失的是纽约的天际线。现在我们已经身处茫茫大洋之中。现在我们正要驶入马赛港……”

巴黎,她独自站在桥上,凝视脚下清澈的塞纳河水。片刻之后,他突然出现在她身边,陪伴她一起看着夏季的浪潮奔腾而去。还是在巴黎,她用滑石般白嫩的手指托起一杯开胃酒。他立即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出现在她面前,倾身将手中的酒杯与她的相碰。在巴黎,他的身影出现在凡尔赛宫的镜厅里;在斯德哥尔摩,他的面孔浮现在自助餐桌的腾腾热气中;他还陪伴她在威尼斯的运河上数理发店圆柱招牌的个数。她以前孤身一人经历过的事情,如今都有他陪伴着共同度过。

八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暮色将至,他们坐在一起,凝视着对方。

“你有没有意识到,”他说,“在过去这两个半星期里,我几乎每天都来见你。”

“不可能!”

“我真的很享受。”

“话虽这样说,可是还有那么多年轻的姑娘……”

“你拥有她们不具备的优点——善良、智慧、诙谐。”

“谬赞了。其实善良和智慧本来就和年纪有关,对于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来说,无情而任性的行事方式反而更迷人。”她停下来,吸了一口气,“可是现在我要让你尴尬一下了。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那个下午吗?在冰淇淋店,你提起你曾经对我有过某种程度上的——怎么说呢——爱慕?可是后来你就再也没有提起,可算是吊足了我的胃口。现在我已经忍无可忍,必须请你详尽地解开这桩让我浑身不自在的悬案了。”

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太尴尬了。”他抗议道。

“爽快点儿,说吧。”

“我在很多年前见过你的照片。”

“可我从来不让人拿走我的照片。”

“那是一张老照片,你二十岁那年拍的。”

“噢,是那张。其实这事情挺好笑的。每次我捐钱给慈善机构或者出席某个晚宴,他们都会把照片上的尘掸掉,然后重新冲印。镇上每个人都把这事情当笑话,我也不例外。”

“报社这么做也太过分了。”

“不,是我让他们这么做的。我说如果你们想印我的照片,就用我在1853年拍的那张好了,这样大家就能记住那个样子的我。还有,行行好,我葬礼的时候拜托请把棺材盖合上。”

“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他盯住自己交叠的双手,思绪仿佛停顿了。这一刻,他在想那张照片,那张清清楚楚印在他脑中的照片。安坐在这个花园里,他有的是时间,他可以尽情回忆那张照片的每一部分,可以重塑海伦·卢觅思的每一处细节。年轻的她,第一次对着镜头摆姿势,美艳中流露着孤独。最让他念念不忘的是她那张恬静、羞涩的笑脸。

她的脸是明媚的春光,是热情的夏季,还散发着暖人的三叶草香气。她的嘴唇像石榴般嫣红,眼眸如正午的蓝天。触碰她的脸,就如同在十二月的某个清晨推开窗户,伸出手,在空中掬起一捧随风潜入的细碎初雪——那是一种永不会陈旧的新鲜感。有赖摄影化学造就的奇迹,所有这一切——这一丝温暖的香气、这一份绵若桃李的温柔——都被固化在永恒之中,从此时间的洪流再也无法将其磨灭半分。那一抹清凉精致的初雪将飘过千百个炎夏,永不消融。

他正是通过这张照片了解她的。此刻,回忆着,思量着,他把照片重新抱在心上。然后他开始说话了。“当我第一次见到那张照片的时候——那是一张简单直接的肖像照,连发型也很简洁——我并不知道它竟然是那么久以前拍的。报纸上提到当晚的绿镇年度舞会由海伦·卢觅思主持。我把照片从报纸上裁下来,在怀里揣了一整天。我本来打算去舞会的,可是傍晚的时候有人看见我在凝视照片,于是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了我。原来这个美丽女孩的照片是在许多年前拍的,只是每年的这个时候报纸仍在使用。他们说,我不应该拿着照片去舞会找你。”

两人坐在花园里,沉默许久。他偷偷看了一眼她的脸,只见她怔怔地望着花园尽头的那一墙粉红玫瑰。她的表情中没有流露出任何情感,因此他无法猜测此刻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她在椅子里轻轻地摇晃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道:“我们再添点儿茶好吗?来。”

他们坐在那里细细品茶,然后她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打算来舞会找我,谢谢你裁下我的照片,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真的很感激你。”

他们沿着花园的小径散步。

“现在,”她说道,“轮到我讲述往事了。你记得吗?我提过一个年轻人,他在七十年前陪伴过我。嗯,他去世已经至少五十年了。可那个时候他很年轻,很英俊,喜欢骑着一匹快马狂奔,一走就是好几天。在夏天的夜晚他还会在草地上策马,绕着绿镇飞驰。他有一张狂野不羁的脸,总是晒得黑黝黝的,肤色很健康。他行事莽撞,手上总是有伤痕;他脾气暴躁,老像火炉烟囱那样冒烟,行走的时候似乎随时都会炸开。他没有一份工作能做长久,因为他随兴之所至就会辞工。有一天,他离开了我,绝尘而去,因为我比他更狂野,更拒绝安定。就这样,我们两人的故事就结束了,我也从来没想过能在有生之年再遇见他。可你,你却是活生生地在我面前。你和他一样,笨重而优雅,所过之处飞沙走石。我能预知你想要做的每一件事情,可是你做完之后却总能让我惊讶。本来,我认为转世投胎是天方夜谭,可是有一天我突然想,如果我在大街上对着你叫‘罗伯特,罗伯特’,威廉·弗雷斯特会不会转身答应呢?”

“我不知道。”他答道。

“我也不知道,所以人生才趣味盎然啊。”

八月即将过去,秋天的第一丝凉意缓缓流过绿镇。每棵树上都现出一抹柔弱的红色,仿佛一团慢慢燃起的火焰;山坡上也隐隐泛红,麦田逐渐闪出金光。岁月在熟悉的情景中流逝,日复一日,如同书法家反复练习相同的笔画,写下一个个俊逸秀美的字母,化作无数涓涓细流,汇入时间的长河。

八月的一个午后,威廉·弗雷斯特穿过花园,看见海伦·卢觅思正在茶桌上认真地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