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6年4月:悠长岁月(第3/4页)

威廉姆森回来了,又坐下吃自己盘中的食物,直到队长在一旁小声问他:“怎么样?”

“我找到了,长官。”

“然后呢?”

威廉姆森脸色苍白,注视着谈笑风生的人群。海瑟威的儿子正在讲笑话,而他的两个女儿笑得前仰后合。威廉姆森说:“我到墓地里去了。”

“四个十字架都还在?”

“都还在,长官。上面的名字也没动过。我把他们抄下来了。”他念着一张白纸条上的字,“爱丽丝、玛格丽特、苏珊和约翰·海瑟威。死于未知病毒。2007年7月。”

“谢谢,威廉姆森。”怀尔德队长闭上眼。

“那是十九年前了,长官。”威廉姆森的手在颤抖。

“没错。”

“那这些人是谁?”

“我不知道。”

“您打算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

“要告诉其他队员吗?”

“不忙。请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我现在吃不下,长官。”

聚餐以品尝从火箭里取来的美酒作结。海瑟威站起身祝酒:“敬你们所有人——再次有朋友相伴的感觉真好。也敬我的妻子和孩子们——没有你们,我无法一人独活。正是你们的悉心照料才让我有勇气继续活下去,有勇气等着朋友们到来。”他举起酒杯对着家人,家人也自然地回望他,随后垂下眼,把杯里的美酒一口喝干。

海瑟威也喝下了自己杯中的酒。当他滑向桌边跌在地上时,甚至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几名队员扶他躺好,医生弯腰为他诊断。怀尔德碰了碰医生的肩膀,医生抬眼摇了摇头。怀尔德跪下握住了老朋友的手。“怀尔德?”海瑟威的声音几乎小到听不见,“我把早餐搞砸了。”

“别胡说了。”

“替我跟爱丽丝和孩子们道别。”

“你等一下,我叫他们过来。”

“不,不,千万别叫!”海瑟威大口喘气,“他们不会明白的。我不想让他们明白!不要!”

怀尔德没有动。海瑟威已经咽了气。

怀尔德等了很久,然后站起身,远离了围在海瑟威身边的那群目瞪口呆的人。他朝爱丽丝·海瑟威走去,看着她的脸,开口说:“你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吗?”

“和我丈夫有关?”

“他刚刚去世了,死于心力衰竭。”怀尔德看着她。

“我很遗憾。”她说。

“你难过吗?”他问。

“他不想我们为他难过。他告诉过我们,死亡终有一天会将我们分开,他不想看到我们为他哭。而且,他也没有教我们该怎么做,他不愿意让我们学会。他说一个人最悲惨的事就是品尝孤单和悲伤的滋味,然后痛哭失声。所以我们从来都不知道哭泣和难过是什么感觉。”

怀尔德看着她柔软而温暖的双手、修剪整齐的指甲和细弱的手腕。他注视着她修长、光滑、洁白的脖子,还有闪烁着智慧的双眸。最后,他说道:“海瑟威先生把你和孩子们照顾得很好。”

“他听你这么说一定会很高兴的。我们是他的骄傲,不久之后他甚至忘记了我们是他塑造出来的。最后,他像对待他真正的妻子和孩子那样关爱和照料我们。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确实是他真正的家人。”

“你们给了他莫大的安慰。”

“是的,多年来我们每天都坐在一起谈心。他是个健谈的人。他喜欢这间石屋和温暖的火焰。其实我们本可以到城里找一栋普通的房子住,想过原始还是现代的生活随他选。他把在城里的实验室里做过的所有实验都告诉了我。他在那座美国死城的地底下绕满了电线,然后接上了扩音器。只要他按下一个按钮,整座城就会灯火通明并且发出响声,如同有一万个市民住在里面。那响声里有飞机在起降,汽车在鸣笛,还有人们在高声交谈。他就那么坐着,点上一支雪茄,跟我们说话,城里的声音也会传到我们这儿,有时还会有电话打来,里面有提前录好的声音,向他提出科学或手术方面的问题,让他作答。有我们、城里的声音、隔三岔五的电话和雪茄的陪伴,海瑟威先生过得相当惬意。只有一件事他不允许我们做,”她说,“那就是变老。他每天都在变老,可我们的容颜始终一如往昔。我想他不介意这些差别,他就愿意让我们这样陪在身边。”

“我们会把他葬在那四个十字架所在的墓地里。我想他会喜欢的。”

她用手轻轻摸着他的手腕。“他一定会的。”

队长下达了命令。海瑟威的家人跟在短短的队伍后面往山下行进。海瑟威的遗体蒙着白布放在担架上,由两名队员抬着。他们经过了石屋,还有海瑟威在多年以前开始工作的那间储藏室。怀尔德停下脚步,往工作间里看去。

他想,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看着妻子和三个子女相继死去,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在寒风和无边的寂静中苟活,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为他们献上十字架,然后埋进墓地,接着回到工作间,使出浑身解数,凭借脑海中的记忆、精湛的技术和过人的天赋,一点一点地拼凑出妻子、儿子和女儿的音容笑貌。下方有那么大的一座美国城市,各色补给品应有尽有,因此对于一个才能卓越的人来说,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他们踩在沙地里,发出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当他们抬着担架走进墓地时,已经有两名队员在铲土了。

他们在当天傍晚返回了火箭。

威廉姆森用下巴指了指那间石屋。“我们要拿他们怎么办?”

“我不知道。”队长回答。

“您准备把他们关掉吗?”

“关掉?”队长显得有些吃惊,“我从没这么想过。”

“您不打算带他们一起走?”

“不,那样毫无意义。”

“您是说,您打算什么都不做,让他们这样留在这里?”

队长给了威廉姆森一把枪。“要是你能做些什么的话,那你比我强得多。”

五分钟后,威廉姆森从小屋里汗涔涔地走出来。“这枪还给您。我现在明白您的意思了。我拿着枪进了屋子。他的一个女儿对着我微笑,另外三人也是。他的妻子给我端来一杯热茶。天哪,干掉他们简直是谋杀!”

怀尔德点了点头。“再也不会有像他们那样足以和人类媲美的机器人了。他们理应活下去——再活十年、五十年,甚至两百年。没错,他们有着同样的生存权利——和你、我,和我们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他弹了弹烟斗,“好了,上船。我们该走了。这座城市的使命已经完结,跟我们没有关系了。”

天色已晚,冷风骤起。队员们上了火箭,队长有些踌躇。威廉姆森说:“您不是想回去跟他们道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