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6月:遥远的半空中

收录于短篇集《火星编年史》(The Martian Chronicles)

1950年

仇春卉 译

“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那些黑鬼,黑鬼啊!”

“他们怎么了?”

“他们要离开了,要撤了,远走高飞。你没听说吗?”

“什么叫远走高飞?他们怎么能这样做?”

“他们能这样做,将这样做,正在这样做。”

“只走几个吗?”

“南方这里的每一个黑鬼都走。”

“不会吧!”

“就是!”

“我不信,除非亲眼看见。他们能去哪儿?回非洲?”

沉默片刻。

“火星。”

“你是指那颗行星,火星?”

“对。”

炎热的正午,这些人站在五金店门前的走廊上,躲在阴影里面也不觉得凉快。有人不再点烟斗了,也有人往灼热的泥土地上吐口水。

“他们不能走,他们不能这样做。”

“不管你怎么说,他们正这么干呢。”

“你从哪儿听来的?”

“这消息早就传开了。电台在一分钟前还说起呢。”

这些人本来像几尊落满灰尘的雕像,这下子全活过来了。

五金店老板塞缪尔·提斯强笑道:“我倒是好奇那个傻子会怎么样。一个小时前我派他骑我的自行车去伯门太太那里,到现在他还没回来。你们觉得那个黑傻子就这样骑着自行车上火星吗?”

人们听了嗤之以鼻。

“我是说,他最好先把自行车还给我。谁也不能偷我的东西,哼!”

“快看!”

几个人急匆匆地转身,撞在一起。

只见街道尽头,仿佛决堤似的,一股黑色的洪流从天而降,逐渐吞噬了这个小镇。街道两旁的商店闪闪发亮,就像白色的河岸;河里翻涌着黑色的浪潮,流过两排寂静无声的树木。这股浪潮就像某种夏季糖浆倾泻在肉桂色的尘土路上,一边上涨一边非常缓慢地向前涌。浪潮里有男人和女人,有男孩和女孩,有马和吠个不停的狗。每一个人、每一头动物口中发出的声音汇聚起来,形成呢喃的大河涛声。这条不见尽头的黑色长河缓慢而坚定地划破白日的光芒,它脱离了旧河道,开创新轨迹,浩浩汤汤地流向目的地,势不可挡。在一片黑色中有星星点点的白色,那是眼睛,象牙色的眼睛。他们注视着前方,不时警惕地向两旁看一眼。沿途加入了无数支流,一条条颜色缤纷、动态各异的小溪和小涧,汇成这条滚滚前行的母河。河水携带着许多物件,随汹涌的波涛起伏不定:哐当哐当的老爷钟、滴答作响的厨房挂钟、笼子里咯咯叫的母鸡、哭闹的婴儿。骡子和猫在黏稠的漩涡中畅泳,弹簧从破裂的床垫中蹦起,垫发圈摆成一个个疯癫的造型。还有很多盒子、箱子、镶在橡木镜框里的黑老头儿照片……

看着大河向前流淌,五金店门廊上的那些人就像一群紧张的猎犬。现在想修补堤坝为时已晚,更何况他们每个人手上都空空如也。

塞缪尔·提斯还是不肯相信。“怎么搞的?该死的!他们哪来的交通工具?他们怎么去火星?”

“坐火箭。”说话的是夸特梅因老爷子。

“那帮蠢货,他们上哪儿找火箭去?”

“他们存钱自己造了一批火箭。”

“我从来没听说!”

“看来这帮黑鬼一直都保守秘密,自己偷偷把火箭造出来。也不知道在哪里建造的,可能在非洲吧。”

“他们能做这样的事情吗?”塞缪尔·提斯在门廊里来回走动,大声质问,“难道没有法律管管他们吗?”

“他们又不是宣战。”老爷子平静地说。

“他们在哪里起飞?该死的!偷偷摸摸地搞阴谋!”提斯吼道。“他们的安排是让镇上所有黑鬼都去懒人湖旁边集合。那些火箭一点钟到达那里,载上所有人一起去火星。”

“快打电话给州长,派民兵过来。”提斯大叫道,“他们应该提早通知的。”

“你家的女人来了,提斯。”

这群人再次转头。

在他们的注视之中,一个白种女人出现在灼热无风的路上,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她们走动的时候像陈年破纸般发出沙沙声响,女人们有的泣不成声,有的神色严峻,但每个人都是一脸的震惊。这些女人是来找丈夫的,有的消失在酒馆的弹簧门后,有的走进清凉安静的食品杂货店,有的走进药店,有的走进修车行……其中一人正是克拉拉·提斯太太,她来到五金店的门廊旁,站在尘土里,诧异地抬头看着她浑身僵直、满脸怒容的丈夫。她身后的黑河依旧长流不息。

“孩子他爸,你快回家吧,卢欣达要走了。”

“我才不会为了一个黑鬼专门跑回家呢。”

“她要走了!没了她我怎么办呢?”

“怎么办?凉拌!要留她你自己去留,想让我跪下求她别走?门儿都没有!”

“可她就像是我们的亲人啊。”提斯太太哀叹道。

“别嚷嚷!我不许你在大庭广众下哭哭啼啼的!为什么?就为了那些该死的……”

妻子的抽泣声让他无语了。提斯太太擦拭眼睛说道:“我一直跟她说,‘卢欣达,’我说,‘只要你留下来,我就给你涨工资。要是你愿意,我可以让你一个星期休息两晚。’可她一点儿也不动心!我从来没见过她那么决绝。我又说,‘难道你不爱我吗,卢欣达?’她说她爱我,可是她非走不可,因为她应该走了,就那么简单。她把房子打扫了,尘土掸干净,午餐也做好了放桌上。然后她走到客厅门口,然后——然后她就站在那里,两只脚边各放一包行李。她和我握手说,‘提斯太太,再见了。’然后她就出门走了。她做的午餐摆在饭桌上,可是我们都太难过了,根本吃不下。刚才我出来的时候,那些菜已经变冷了,现在肯定还摆在那里,没人碰过。”

提斯几乎要动手揍她一顿。“该死的!你给我滚回家!别站在这里丢人现眼!”

“可是,孩子他爸……”

他大步走进阴暗闷热的店里,很快就拿着一把银色的手枪走了出来。

他妻子已经走了。

黑河在建筑物之间流动,不时发出一点窸窣声响,还总是拖着一种耳语似的沉重脚步声。这条沉默的大河坚定地向前奔涌,没有欢笑,没有狂放,只有坚毅、决断和永不停息的执着。

提斯坐在硬木椅子的边沿。“如果他们当中有谁敢笑一下,我发誓,我要把他们都杀光!”

其他人都在等着。

在这个如梦似幻的中午,黑河默默地向前流。

“看来你以后得亲自动手给萝卜锄草松土了。”老爷子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