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6月:遥远的半空中(第4/5页)

“从头开始。”傻子答道,“我要自己开一家五金店。”

“该死的!你学了我的本事,然后就跑掉偷偷自立门户!”

“不是的,先生。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竟然会发生,先生。可是现在都已经这样了,我就算早知道也没办法啊,提斯先生。”

“我猜你们的火箭都有名字了吧?”

他们看着汽车仪表盘上面的钟。

“是的,先生。”

“就像‘伊利亚’和‘马车’,‘大轮’和‘小轮’,‘信仰’、‘希望’与‘宽容’之类的,是吧?”

“我们已经给火箭起好名字了,提斯先生。”

“或者叫‘圣父圣子圣灵’?快说,小子,有没有一艘火箭叫‘第一浸信会’?”

“我们这就得走了,提斯先生。”

提斯大笑道:“你们有一艘火箭叫‘轻摇浅荡’,另一艘叫‘仁慧吾车’,对吧?”

破车启动了。“再见,提斯先生。”

“你们还有一艘火箭叫‘赌一把’吗?”

“再见,先生。”

“还有一艘叫‘约旦河上’!哈哈!小子,你就自己托起那艘火箭吧!你自己把火箭抬上半空吧!小子!去吧,去炸个稀巴烂!我都懒得看你!”

破车开进它自己搅起来的尘土中。男孩站起来,双手拢在嘴边,向提斯喊出最后一句话:“提斯先生,提斯先生,从今以后,你晚上干什么呢?到了晚上你干什么呢?提斯先生!”

提斯在沉默中看着破车渐渐远去,消失在路的尽头。“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喃喃自语,“我晚上干什么?”

眼看着尘土慢慢落在地上,提斯这才恍然大悟。

他想起来了。在许许多多个晚上,人们开车来他的房子找他。这些人目露凶光,抱膝而坐,车上竖着一根根尖锐的霰弹枪枪管,就像夏夜树下的一群鹤。那些人按响喇叭,他一阵狂喜,随即拿枪走出去,用力甩上家门。他觉得自己心跳加速,就像一个十岁小孩那么激动。在车里扔着一卷麻绳,每个人的口袋里都装满子弹,衣服显得特别臃肿。那些年,他们在路上飞驰了多少个夜晚?风吹进车内,吹乱他们的头发,遮住他们凶神恶煞的眼神。他们一边高声呐喊,一边敲打某间小破木屋的门板,然后他们挑选一棵树——最结实的一棵树!

“那个王八蛋原来是说这个?”提斯一下子蹦进阳光里,“回来!你这个杂种!我晚上干什么?你这个恶心放肆的王八……”

其实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他突然觉得内心一阵空虚、一阵恶心。对啊,以后我们晚上干什么好呢?他想,现在他们走了,我们怎么办?他心里只剩下绝对的空虚和麻木。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检查子弹。

“你要干什么,塞缪尔?”有人问。

“杀了那个王八蛋。”

老爷子说:“你别气昏了头。”

可是塞缪尔·提斯已经绕到五金店后面不见了。很快他开着一辆敞篷车出来。“谁和我一起去?”

“我想兜一下风。”老爷子站起来。

“还有谁?”

没人答应。

老爷子上了车,关好车门。塞缪尔·提斯猛踩一脚油门,车子呼啸而出,掀起漫天尘土,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朗朗晴天之下,干涸的原野热气蒸腾,他们沿着黑人的去路飞驰,两人都没有说话。

车子停在一个十字路口。“他们走哪个方向了,老爷子?”

老爷子眯着眼睛。“我猜是直走吧。”

于是他们继续前行。空荡荡的路上只有这一辆车行驶在树荫之下,发出孤独的响声。开着开着,他们留意到路上有些异样。提斯慢下来,把头伸出车外,瞪起一双黄色的眼睛察看。

“该死的!老爷子,你看这帮杂种干的好事!”

“什么事?”老爷子一边张望一边问。

在这条空荡荡的乡村公路边上,每隔几英尺就放着一些东西,明显是他们离开时刻意摆放的。这里有破旧的旱冰鞋、一块裹满了小饰物的大手帕、一些旧鞋、一个马车轮、一堆堆裤子大衣和旧帽子、一些从风铃上面掉下来的水晶块、一簇簇栽在锡罐子里面的天竺葵、一碟碟蜡封的水果、一沓沓南方政权的伪币、洗手盆、洗衣板、晾衣绳、肥皂、三轮车、园艺剪、玩具马车、弹簧玩偶盒、一块从黑人教堂拆下来的彩色窗玻璃、一整套刹车鼓、一条条内胎、一罐罐冻奶油、床垫、沙发、摇椅、小镜子……这些东西都不是随随便便扔在地上的,而是仔仔细细地摆放在积满尘土的公路边,一件件都放得庄重得体,都倾注了感情。当时的情形就像整个城市的人来到这里,人人手上都拿满东西,随着黄铜喇叭嘹亮的一声响,每个人都把手上的东西奉献给安静的尘土,从此这些地球的原住民作别这片土地,直冲蓝色的天堂。

“他们说不会烧掉。”提斯怒吼道,“不,他们不像我说的那样,把这些破烂一把火烧掉。他们带着这些东西,全部摆在路边,为了离开的时候再多看一眼。这些黑鬼以为自己很聪明!”

他发疯似的把车开得扭来扭去,碾压路边的东西,想把一切都撞烂压扁。他就这样跌跌碰碰地追下去,撞散了纸片、首饰盒、镜子和椅子。“撞一个!该死的!又撞一个!”

他们颠簸了几英里,前轮突然发出一声锐响,车子一头栽进路边的大坑里,提斯整个人被甩到车窗上。

“王八蛋!”他爬出车子,拍打身上的尘土,气得几乎要号啕大哭。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他看着这条空荡荡、静悄悄的路,迎着扑面的热风说道:“这下我们追不上了!永远永远也追不上了!”他眼中只剩下路边的一沓沓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就像一个个废弃的神龛。

一个小时后,提斯和老爷子疲劳不堪地走回五金店。那些人还坐在那里,留意着天上的动静。提斯坐下来,刚刚松开靴子,有人大声叫道:“快看!”

“我才不看呢!”提斯说。

可是其他人都抬头张望,只见远空中升起一个个金色的绕线筒,越飞越高,终于消失不见,只在留下一条条火焰。

在眼前的棉花地里,暖风慵懒地吹拂着雪花似的棉絮。远处的田野中搁着一个个无人采摘的西瓜,就像一只只三色猫躺在地里晒太阳。

门廊里的人都坐了下来,面面相觑。他们看见五金店的货架上整整齐齐地摆着黄色绳索,子弹在盒子里闪烁着晶莹的黄铜亮光,银色手枪和黑色长管霰弹枪安安静静地高挂在阴影里。有人放了一根稻草进嘴里嚼,有人低头用手指在尘土中画画。

终于,塞缪尔·提斯耀武扬威地举起一只靴子,将它翻了个个儿,然后盯着靴子说道:“你们留意到了吗?即使到了最后一刻,嘿嘿,他还尊称我做‘先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