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雨不歇人马身尽湿

难以翻越的田原坂啊

尸骨成山血流成河

肥萨天地间秋风萧瑟

——我可不是醉了啊。只是要是没这首歌,我的故事在你听来就跟少了配乐的默剧没两样了吧。

没有哪首歌比这更流行了吧。虽然不知道是谁写的,流通渠道也无从知晓。说是熊本民谣,可普通民谣都是自古流传的曲子,这首歌的背景明显就是西乡征伐,怎么可能是民谣。

我这嗓子还不错吧。这可是受了剑术气合的锻炼,年轻时又浪荡人生的声音啊。你要是想听,我倒是多少都愿意给你唱,不过要是遭了二楼女学生们的骂,那多没面子啊。见好就收吧。

有关闻名于后世的田原坂激战,其实我了解不多。因为这首歌的流行,大多数人都把西南战争和田原坂画上了等号,五月中旬我们从另一面的丰后口参战后的活跃,只被当作是扫荡残敌,这点着实让我不平。

熊本城包围战和田原坂攻防战的名气实在太大,世间都以为那一战是发生在鹿儿岛和熊本的吧。歌词里不都唱的是“肥萨天地”么。萨摩军在放弃进攻熊本城后又败走田原坂,那之后他们就把矛头转向了东边。事实上那才是持续了八个多月的西乡征伐的首战,尔后发展成了席卷大半个九州的泥潭之战。我们在五月二十一日从大分的佐贺关港上陆,当时战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话说回来……这雨不歇人马身尽湿还真是妙啊。只听到这第一句,那场战斗的记忆就清晰了起来。写这个的人恐怕就是当年参与战争的敌我某方之人吧。

时值五月末,从佐贺关上陆时起,雨就没消停过。时而是烟雨中的梅雨寒,时而是电闪雷鸣中的骤雨,甚至还有狂风刮得地动山摇的暴风雨。总之好像就没有哪天见过天晴的。

我一直以为九州是那种阳光灿烂的南国风光。可谁想迎接我们的却是被雨雾笼罩到看不清轮廓的佐贺关,以及打鼓似的敲在帽檐上的硕大雨滴。

我们乘的是大型船,上陆还得用上驳船。由于人数众多驳船的分配又不当,先头登陆的我又在冷风呼呼的港口等了好长一阵子。警官们都嚷嚷着冷,还有人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到了九州。

船在卸下我们之后,就沿着海岸绕向了八代方面。第三旅团的补充兵将在那里与大部队会合。

我和久米部在甲板上道了别。那时候我忽然就想到,自己跟这家伙似乎经历过好些次的永别了。每一次都以为是最后一面,却又会在某个地方再会。

你可以回忆一下我之前说的。鸟羽伏见之后,在富士山丸上死里逃生的久米部,由市村铁之助照料着在横滨下船后住进了医院。我满心以为像他那样九死一生活下来的人,是不会再和我们这些败战组有什么交集,所以那一次我当是永别了。然而他却躺在铁之助拉的板车上,出现在了品川的釜屋。

甲州败走之后也是这样。从八王子之宿四散逃回江户时,既然新选组都没了,我觉得这一次应该再也见不到了吧,可当我在人见街道的樱树下 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久米部那张脸。

白河之战是,会津的时候也是,如来堂的时候还是……无数次绝不会再见的念头,却又一次次地活了下来,即使是生离,也一定会在某处见面。真是孽缘啊。

不过佐贺关船上一别,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毕竟彼此都下了必死的决心。从绳梯下到驳船上时,久米部从甲板上探出身冲着我大喊:“我在三途河边等你 ——”仰头看着那张傻乎乎的笑脸,我对他说。 ——我可不想再跟你同路了。赶紧去死吧!那句话不见得就是在开玩笑啊。毕竟谁又会稀罕那种该死不死的同伴间的孽缘呢。“那我就先死一步啰。你这次要是也能死透那就太好了。 ”久米部的亲切实在让我棘手。那之后我连头也没回,单腿盘坐在了驳船上。接下来我要说的,可以当笑话听了。我们在佐贺关港口的寒风中瑟瑟地等着后面人登陆。船高响着汽笛,终于消失在了海面上。最后的一趟驳船抵达了满是碎石的岸边。可接二连三走下船的却不是警官,而是穿着深蓝色雨衣的镇台兵。当时我心里就惊了 ——不至于吧!可不等我细想,一张傻兮兮的笑脸从水雾中走了出来。“我们的主战场看来不是肥后,而是丰后口。 ”

这不是一介辎重小队长能够左右的事,都是上头的人议论后定下来的。与其让船载着百来个补充兵去八代,不如给它安排其他更合适的工作。再说萨摩军的主力也正在由东向西转移,这一决策也算合情合理。

在港口整队后,宣布陆军的指挥官由警视厅队长萩原大警部担任。也就是说依照军令,他们从此刻起就被编入警视队了。

战争这种东西没个准儿,这点我还是知道的。可只有那时候,我觉得把久米部和我又硬绑到一块儿的不是军令也不是战况,而是某种不可见的力量。

那状况实在是太过滑稽,连我都忍不住闷笑一声。我承认是孽缘,但好歹也该隔上个几天几个月再来吧。彼此才刚互道了永别就又被凑到一起,就算是神佛,如此蛮不讲理也该有个限度。

那一晚我们被分配到了港町各处的民家。我被带到了一座叫做德应寺的气派寺庙。施主家的女子全体出动来为我们打理日常,不仅让我泡上了热水澡,她们连我湿掉的制服也帮着烘干了。

这应该是萩原的意思。他知道小队长平田和我这个半队长的底细,而这次来的巡查又都是戊辰时的幸存者。对于甘作先锋赴死的人,自然是要优待才对。

佐贺关是一个模样有些奇特的村子。从陆地上突出一个像小山似的海角,两侧分别是上浦和下浦两个港口。从建于海角底部山丘上的德应寺望出去,能分别看到左右的港口。

要说这是天然形成的景观,未免又过于工整。简直就像为了算计我们而设置的舞台布景一般。

雨一直不间断地下着。明明已是五月末,却冷得本堂只能紧闭拉门,炭火不断。

我甚至开始怀疑这场雨是不是黑衣们为了舞台布景不被识破,而造出来的另一个庞大的布景。

对了,你听说过野村忍介这个名字吗?

不知道也是正常的。毕竟他不过只是西乡优秀的麾下中一个年轻将校罢了。我之所以会专门问你,是因为野村忍介曾是近卫的大尉。本想听听看竹桥的兵营里是不是有什么关于他的传说,看来即便是前辈,叛徒的名 声还是流传不下来的。

在丰后口与我们对峙的敌军有两千余人,当听到指挥官是野村忍介时,巡查们个个都是一震。因为大多数人都认识这个近卫将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