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终于到了该把我的最后一战一五一十都告诉你的时候了。

我跟榊吉太郎提及的只是些英勇事迹。自夸说到底就是闲聊时的废话。那种玩意儿会帮助剑术成长?是榊多心了吧。

人的功绩是个无聊玩意儿。不管多大的功,都不是一个人独自能完成的。首先离不开前人的努力,其次还要有部下的支持,再加上运气和机遇,才能最终成就一段功绩。独吞成果留名后世的人,都是些酒囊饭袋中的大败类。何况若只不过杀了这其中的一两个预备役,又有什么可后悔的。

最不可饶恕的罪是什么 ——没杀该杀之人却杀了不该杀之人。因为只要踏出这一步,人就不再是人,而成了鬼。

杀了坂本龙马的斋藤一不是鬼。除掉长州的间谍也不算。杀掉老同伴谷三十郎和武田观柳斋的都是我,但那不是鬼,依旧还是人为之。就连手刃自幼便亲如家人的弥太郎这件事,都仅仅是为人心所动罢了。退一万步说,哪怕我失手杀了自己的父亲,也只可能是因为人情。

那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变成鬼?在毫无仁义可言的战斗中,连人的感情都失了的那一刻。

看来你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啊。也罢,接下来就让我把这段难以理解的话清楚明白地讲解给你吧。一个人是怎么活生生地化成鬼的。那是个让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我跟榊吉太郎只是闲聊而已。因为我担心他要是听了接下来发生的事,说不定会弃剑。作为警察官的前辈,我不能让他接触如此危险的话题。

那我又为什么要说给你听?因为可以从警视流剑术手上夺下天下第一的人,除了你不会有第二个人。

然而这也是一场赌局。听了我的故事,也许今晚就是你与剑诀别之夜,却又可能是你成为天下无双剑士的日子。至于结局会是哪一个,我也不知道。

要是你放弃了剑术,户山学校那些虾兵蟹将根本不值一提。在我活着的年岁里,警视流的天下就不会完结。但你在听完我的故事后若是发生了剧变。那至少十年……不,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有与你匹敌的剑客出现。

不过既然榊放弃与你一决雌雄选择了退役,天下第一其实已经是你囊中之物了。

如何?是轻轻松松地变成天下第一呢,还是听完我的故事成为真正天下无双的剑客?没事儿,你边喝边琢磨吧。

哎哟?下雨了。

看来连无形的鬼怪也在帮着你坚定决心啊。

剑既是技,也是术。只有将技与术修炼到极致的时候,脚下才会出现道。

那剑道又是什么?不是神佛所行之道。也不是人该走的路。那是一条撇开一切感情,夺取他人生命的路,是鬼行之道。自古有不少将剑术修炼到了极致,被世间尊为名人高手的人,但走上鬼之道的却寥寥无几。而我,却是其中的一个。

武士的时代终归是结束了,战争也改用了以枪炮远距离杀敌的方法。因此在这之后,是不会再出现我这样的鬼啰。鬼到我这儿就算是灭绝了吧。

不仅是榊吉太郎,我还跟好些个年轻有为的后辈提过不少自己的英勇事迹。就像先前讲给你听的那些差不多。然而那不过只是活着杀了上百人的我的自夸罢了。说到底还是人能干的事。

说实话我真正想说的,还是我带着鬼的感情干出的鬼才能干的事。然而那种事要是随口说出来,不管是那个榊吉太郎还是其他人,也许都会舍剑而去。

我说梶原呐。

我总感觉你有些与众不同。并非因为你是军人我觉得废了无所谓。而是我觉得你在听了鬼的故事后,也依旧不会舍弃剑道。相反的,还会相信那是剑之极意。真正渴求天下无双之名的人,除了你没别人。

看来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啊。

人在铸出剑这种武器后的数千年之间,出现又消失了无数次的鬼之声,好好听一听吧。

那我就不客气地开讲了。

九州的第一战,是在距离佐贺关港不远的鹤崎打响的。

从肥后大分往东不过数里,完全没料到败走的萨摩军竟已往北行进了如此之远。

虽然听说野村忍介率领的两千余精锐从丰后口突围的消息,但敌方的本营在内陆的竹田,上面决定继续观察他们北上的形势。既然如此,我们能做的也就是由佐贺关南下,选择适当的地点布阵待敌了。就在我们心里想着次日将要在雨中行军一整天的事悠哉地吃着晚饭时,紧急通告的鼓声响了起来。

派往鹤崎的警视队遭遇突袭,全军覆没。听半死不活地跑回佐贺关的巡查说,因为是大雨中的厮杀,他们连对手是谁都无从判断。

听着可怕吧。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这种事儿。

西乡军的野村队还在竹田。那鹤崎的敌人就应该是另外一支队伍。

官军真正畏惧的不是西乡军本身,而是怕他们力战的同时,又煽动起各地的不平士族或是反政府势力。从佐贺战争和神风连之乱就能看出,九州就是这种势力的巢穴。我在本堂为出战做着准备时,小队长平田过来朝我招了招手,看样子是想听听我的意见了。

虽然不乐意,但既然是上司的命令我也无可奈何。我不情不愿地走向禅房,就见着当时还没通电灯的房间里亮着行灯,萩原大警部和他下面那些参谋们正团团围坐在那儿。

也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我只是警视局拔刀队的藤田五郎警部补 ——一旦开战就得冲在最前面的一介半队长。我既不是新选组三番队长斋藤一,也不是会津战争中的将官山口二郎。

我倒是想这么说。可他们要只是因为知道我经验丰富,想借我的头脑一用的话,总不能拒绝吧。我刚盘腿坐到大警部的身旁没多久,当班的巡查就给我端上了德利。我行事粗暴但人可不傻。虽同为人斩,可也比那个中村半次郎正常得多。参加军议出谋划策这种事还是做得来的。

“鹤崎的敌军,你怎么看? ”

萩原用筷子尖指了指身前的地图问到。

——像我这个天保脑袋,哪里看得懂明治的战争。

听我这么一说,萩原扫了一眼在座的人,笑了起来。

“在这儿的人也都差不多。而且在实战中指挥过作战的更是一个也没有。 ”

那还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九州地图。我以为决心赴死之人理当是与评议和棋谱无缘的。然而在一次又一次的戊辰之战中,我做的也不只是闷头挥剑那么单纯的事。每一次我都看过战场的棋谱,也参加了军议。

尽管是陌生的土地,在看到标有战况的地图的那一瞬间,思绪自己就动起来了。

九州多平原,过去在这里曾出现过大小四十多个藩地。大致上来说,其中西面的一半是福冈、佐贺、久留米和肥后几个大藩的领地,南面则是萨摩的地盘。然而东侧,特别是丰前丰后被诸多小藩割据,而大藩的飞地和御天领等就见缝插针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