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幸福属于哪一边?(第3/4页)

我在这一带待了三天。成熟的罂粟花渐渐脱落红色、紫色、白色的花瓣,妇女们剪开果实,将里面珍贵的黑色黏稠液体接进碗里。大山里的芒族人正在庆祝他们的新年。年轻人热衷于最流行的运动:通过玩球来找配偶。每个村庄里,成排的姑娘穿着传统裙装站在一排男孩子对面,双方一边来回传递一个布球,一边唱着当地的小调:“如果你爱我,就把球扔得高一点;如果你想要我,就打扮得美丽一点。”

一名特殊的向导克劳德·文森特随我同行。他是法国人,五十岁左右,非常有教养,从少年时期就在老挝居住。他同一位老挝女士结婚后,就一直长居在此,即使1975年老挝共产党巴特寮掌握了政权,他也没有离开。战争时期,我们经常碰面,但是没有深入了解。对他来说,我就是众多刁钻的记者中普通的一员,像秃鹰一样,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便突然来到老挝。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克劳德想让我理解他是多么热爱这片土地古老而又美丽的灵魂。

经过一下午疲惫的探索,我们一起入住一家不通水电的小旅馆,我这才了解到克劳德的心意。他给我讲了几年前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那是1985年的万象,一个星期天,克劳德和家人计划去湄公河边野餐。他的一个侄女对此欣喜不已,但是不巧,她突然发高烧了,家人决定将她留在家里。她很伤心,坚持“一定”“必须”去。家人不得不把她带上。

他们在河边找了一处地方,大人们围坐着吃东西,孩子们则在水边玩耍。直到要回家的时候,他们才发现那个女孩不见了。他们到处寻找,还是没有找到她。绝望中,他们只能求助当地著名的女通灵师。她陷入催眠状态后,告诉家人:“下星期五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去河流的弯道。你们会在那里的佛塔前找到她。她身上会有蓝色的标记:一个在手臂下方,另一个在胸口。”家人按时前往,就在三点四十五分,那个孩子浮上水面,身上带着那两个标记。

克劳德说,那位女通灵师与河神进行了交流,请求用七只鸡和一头猪跟他交换孩子的遗体。但是这家人不知道怎么给河神送去许诺的牺牲品。克劳德不敢进行祭祀礼,免得带来麻烦。于是,他向一位官员寻求建议,得到的答案出乎意料。“你当然得做祭祀。你已经答应了河神,怎么能违背誓言呢!”他说,并提醒克劳德,战争时期,每一次巴特寮越过河流,最后一位战士都要回头向并不存在的同志呼喊。河神总是习惯性地带走最后过河的人,战士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骗过他。“现在,这个方法已经成了对所有过河战士的军事命令。”克劳德[2]最后总结道。

第二天,我们乘坐吉普车向北驶去。石缸平原附近是在越战中破坏最严重的区域之一。老城川圹事实上已经不复存在:在B-52轰炸机的地毯式轰炸下毁于一旦。新区风索湾(Phongsovane)到现在为止只搭起了杂乱的木棚屋。

为了躲避轰炸,这里的居民长年住在洞穴里。现在,他们在重建村庄,能找到的什么材料都用。巨型集束炸弹曾在空中爆炸,散落几百片危险的小饵雷,他们用炸弹的外壳做成围栏或家畜的水槽,火炮壳则用来集水。

“您贵庚啊?”在风索湾集市上,我冒昧询问一位女士。她疑惑地看着我。“你什么时候出生的?”我继续问道。“战前。”她回答。哪场战争并不清楚。记忆中,老挝一直处在战争中。

离风索湾三十英里外有一条分岔路:一条向东到达越南和荣港;另一条继续往北通往游击战旧城桑怒和中国边境。第二条路六英里开外就是塔姆皮乌洞穴,要去那里只能沿着一条小溪步行。洞穴附近的草地荒无人烟,地下某处还埋着一颗未爆炸弹。

陡峭发白的悬崖石壁中间有一个巨大的半圆形黑色洞口。草地上鲜花盛开,散发出阵阵幽香,但是与我们一道的老挝人不再前行,他们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剩下的人继续往前走,挤过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走进那个洞穴。洞壁被大火烧成了炭黑色,布满白磷和凹坑,那是在一次大型爆炸中被飞溅的碎石撞击留下的。进入洞穴,你将走在一片狼藉——烧焦的厨具碎片、一台缝纫机、逝者的衣物布条。

这是战争时期人们栖居过的众多洞穴中最著名的一个。在这里,大山的腹腔内,B-52扔下的炸弹不会穿石而过。但是,1968年,亲美政府武装部队的小型机T-28发现了这个洞穴,用白磷火箭进行了直接轰击。石墙内的爆炸惊天动地。四百多人全部遇难,无人幸存。

离洞口三十米左右,洞穴开始下沉,我们只能靠手电筒的光亮继续往前走。很快我就意识到,我正走在人骨上——有些很小,可能是孩子的。一片死寂中,我仿佛能听到死者的呜咽声,隐隐约约,似乎隔着一层纱。我想着在这生死存亡的时刻,各方的不同心情:看到自己射中了靶心,飞行员大概紧张又兴奋;底下经历浩劫的人们,痛哭着爬向洞穴深处,再也没有出来。

一时间,我深受感触,我“感觉”到了那个瞬间。如此惨痛的灾难,如此巨大的哀伤,怎么会不在空气和泥土中留下痕迹呢?古人说“土地的圣灵”,不就是指在发生过特殊事件的地方,会有神灵或特别的物质长期停留吗?

下山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群孩子,他们正在砍一棵香蕉树的树桩,用作他们想象中的汽车车轮。“你们去过那个山洞吗?”我问他们。所有人一下子往后退,怔怔地盯着我,仿佛受到了惊吓。“没有!”他们喊了起来,“不能去那里!太可怕了,那里有‘非’!”“非”就是鬼魂。

在西方,这种洞穴被称作“烈士之墓”,人们会每年组织活动纪念殉难者。他们的故事会被编入教材,成为学生的榜样。然而老挝的历史不接受这样的故事发展。对他们来说,埋在那个洞穴里的不是他们的亲人,而是一些陌生的鬼魂,它们的哭泣、苦难、恐惧渗透了墙壁,老挝人避之不及。

他们的世界观中的因果关系不同于我们。就在我们到访前不久,一组美国专家花了几周时间,在石缸平原附近寻找战争中的失踪人口——被射中坠落的飞行员。他们在森林中开挖土地、收集碎骨,晚上回风索湾休息。老挝人没有对他们表现出丝毫敌意,甚至没有人试着让他们看看自己的孩子,至今,许多刚出生的孩子都因为四分之一个世纪前美军散播的化学物质而先天畸形。

来自风索湾的摄影师的妻子怀里就抱着这样一个孩子——三岁的小孩头颅巨大,小手粗短,五个手指都连在一起。“报应。”她将孩子的不幸归因为佛教中的因果轮回,认为这个孩子前世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