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幸福属于哪一边?(第2/4页)

本世纪初,散文家皮埃尔·洛蒂带着朝圣者的惶恐来到吴哥窟,乘坐一辆牛拉的车,热情地拜访寺庙里的出家人。二十年后,库克旅行社忙着组织旅行团和废墟中的夜间舞蹈秀,并把几百年前的石头当作纪念品卖给游客。

1860年,为人类(也为游客)“发现”吴哥窟的那位仁兄因此付出了生命。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坟墓还在这里,在琅勃拉邦的东面。我计划前去悼念,向这位充满冒险精神的科学家表达我的敬意,我为他的故事着迷。他叫亨利·穆奥,是一名法国博物学家。中南半岛沦为殖民地后,他便在这里开始了一场旅行。他计划沿着湄公河一路北上,到达中国。出发前夕,他读到一个和尚十多年前写的文章,里面讲到他在暹粒市不远处的森林里看到了奇怪的废墟。

穆奥在一封信中写道,一天,他走在丛林中,嘴里哼着《茶花女》为自己壮胆,突然间,透过参天的树丛和厚厚的树叶,他感觉自己看到了两只……四只……十只……一百只石头眼睛正朝着自己微笑。我经常试着想象他在那一刻的感受,那一刻,他的旅程和他的死亡都已经值了。在吴哥窟的废墟中独自逗留了片刻后,穆奥继续向北走去。他经过琅勃拉邦,沿着南康河前进,但是刚过南豪村(Naphao),他就突然病倒了。10月19日,穆奥写道:“我发烧了。”接下来几天,他的日记没有更新。直到29日,他颤抖着写下最后一行字:“上帝啊,请怜悯我吧。”穆奥于1861年11月10日去世,时年三十五岁。

悼念穆奥的路程倒不麻烦:从琅勃拉邦坐半小时车到达班囊(Ban Noun),沿着陡坡向下走十来分钟,再沿着一条藤蔓丛生的小道朝上走。到达墓地的时候,我有一种穆奥就是在那一刻去世的错觉。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变。河流依旧安静地呢喃,森林用千年不变的声音窃窃私语,远方,有一位孤单的女人背着柳条筐行走——她是这个时代的女人,也是一百三十多年前的女人,毫无差别。

穆奥就是在此地去世的,在南康河边的山脚下。他的同伴们将他安葬于此,仿佛就是为了不让现代社会把他带走。水泥砌成的坟墓后面,一棵高大的树像侍卫一样站立。左边,一丛高瘦活泼的绿竹像旗帜一样摇曳着。

意大利诗人乌戈·福斯科洛是正确的,他的诗歌颂扬了坟墓,给了我无限的启发。我常常对西方人周游世界时留下的简单、感人的生活踪迹心驰神往。我在死于异乡的旅人的坟墓前(澳门、清迈、长崎、横滨),试图感受他们的生活,追溯埋藏在简短碑文背后的故事,不知度过了多少时光。年轻的船长不到二十岁就被高烧击垮;年轻的母亲在生产时去世;同一艘船上的水手在几天内相继死去,很明显感染了突如其来的疫病。有时候是一位老人,墓志铭上是儿孙的悼词:他的一生堪为世人的榜样。还有冒险家、传教士、商人,都是些不知名的游人。

坟墓到底有怎样奇怪的魔力?除了骨头,它们是不是还掌握了更多秘密?或许,除了死者的记忆,这里还保存了他们曾经存在过的印记。或许,就连石头都渗透了他们的故事。穆奥的坟墓沉默、孤寂,被人遗忘在南康河边,它似乎想诉说什么。我的到来仿佛又带给它一丝生机。如果抛开时间的维度,过去的一切会不会一直存在于此,等待想被它感动、被它激励的过客?

我将老挝作为1992年的最后一站。如果我最终决定下一年不再飞行,那么我就可以很方便地从这里回到曼谷。来到老挝的第一刻,我就想到了许多新奇的点子。我试图研究这段旅程不同寻常的一面,继而发现了许多曾经不会注意的事情。突然间,所有事物仿佛都与另一个世界相连;我通常见到其社交面孔的人有了第二层本质,与我的兴趣相吻合。

在琅勃拉邦的最后一天,我乘坐小船沿着湄公河前往著名的坦丁洞,探访七千尊佛像。这些洞穴位于河岸陡峭的山坡上,战争时期,老挝共产党巴特寮占领了附近区域,并朝这些洞穴射击,那时候我没有成功到达进行报道。如今,大量雕塑被人偷走,卖给了曼谷的古董商,但我还是决定前去探访。我的未来不就像是湄公河一样一路奔流到了前方吗?我想一探究竟。

主洞穴里,一群老挝人正在一尊石佛前跪拜,询问自己的未来。我也跟着问了。过程很简单:双手慢慢地摇晃一盒小竹签,直到其中一根掉落到地面。每根竹签上都有个数字,对应一张写着小字的纸条。我的是第十一签,纸条上写着:

将你的箭射向巨人库潘(Ku Pan)。你一定能将他杀死。很快,你就没有敌人了,你的名字会传遍全世界。你的子民需要你,你必须接着帮助他们。如果你做生意,你会亏得一文不剩。你不会得疾病。旅行有益于你。

当时我没有多想。但是之后,当我在万象的法国大使馆参加圣诞晚宴,我又不小心从袋子里翻出这张小纸条时,突然间,它像一颗小火星一样点燃了熊熊烈火。这场正式的晚宴瞬间热闹起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开始谈论起占卜师、预言、魔法。每个人都有故事,都有一段经历。或许因为我们正坐在洁白的大屋子里,被九重葛和兰花围绕,窗外的秘密花园里树立着几尊古老的雕像,餐桌上的烛光摇曳跳动——又或者是因为欧洲和它的现代逻辑当时离我们无比遥远。我的小纸条仿佛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大家开始坦白自己的经历。

“有一位占卜师改变了我的人生。”坐在我对面的那位美丽优雅的女士对我说,她看起来四十岁左右,刚从巴黎来。大学时,她不小心怀孕,不久,孩子的父亲(她的同学)就在一次滑雪事故中丧生。他们共同的朋友对她照顾有加,他们之间因此萌生了爱意。有一天,这位朋友的母亲找到一位占卜师。占卜师说:“你的儿子将成为别人的孩子的父亲,他千万不能这么做。这会毁了他的一生。”母亲将占卜师的话告知了那位朋友,他震惊了,并取消了婚礼。“于是,”坐在大使夫人右边的男士接着说,“我成了孩子的父亲。”

听起来是一个典型的案例:母亲借占卜师之口说出了她无法对儿子说的话,通过神秘学的威慑力,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但是饭桌上的其他人都感到吃惊,那位优雅的女士自己也对占卜师的神力深信不疑。说到我的占卜师,所有人都同意我要听取他禁止飞行的警告的决定。

破晓时分,我踏上飞机,飞往石缸平原。平原位于老挝北部的山谷中,点缀着神秘巨大的石缸,有些高达两米多,上面雕刻了精美的花纹。是谁制作了这些石缸?用来装什么?人类学家说,它们可能是骨灰罐,由迁徙至此的古中国人建造,这些人现在已经绝迹。然而,老挝人更愿意相信自己的传说。“这是盛酒的罐子,”他们说,“由巨人建造。山顶有一张巨大的石桌,从古至今,巨人们都在那里举办宴会。”但是从来没有人看到过那张石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