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美芬的小世界(第3/4页)

美芬听了很高兴,你喜欢呀,喜欢么,等你成家了也给你搞一套。其实橱里早已备下了。

女儿不响,走出去了。

美芬现在回想,要是从前两个人能多讲讲这方面的事就好了,也不至于现在这样措手不及。可是真的回到从前,两个人又怎么可能敞开肚皮讲话呢。美芬老公走的头几年,一个更年期守寡,一个正在反叛年纪,两支炮仗吵得不可开交,万事都能点火。后来女儿离家读书,两个人隔得远了,微信里,电话里,讲话反倒不再生碰碰了,你一句我一句,不紧不慢,但若讲到什么要紧关子的事体,离家的那个不再说下去就是了。到现在,彼此客客气气的。只是美芬觉得,这客气里多的都是生分,一个不想多答,另一个也不好多问。不问不吵,谁晓得两个人的心思差到这么远去了。

吵架这桩事情,美芬很多年不曾重温过了。家里就一个人,同谁吵去。但这确实是她前半辈子再熟悉不过的一件事了。老公在的时候,天天和老公比谁喉咙响。女儿在的时候,两个人处处要争嘴。回想起来,为了什么早就记不清了,不过是买米买油,穿衣减衣之类,那些场景却随时能在眼前滚动,只是火气全然不在了。现在的小姐妹群里,时不时总要有几个人闹别扭,骂两声难听的,见面冷着脸,退了群又拉回来,美芬从没卷入过哪一场冲突。美芬想,一个人一辈子能动的气大概是有限的,前半程用多了,后面就怎么也光火不起来了。

◇◇◇六◇◇◇

美芬踮起脚,伸手往箱子底摸,被单下还藏着好几块零布头,都是从各处淘来的好料作,印碎花的,印小动物的。美芬听小姐妹说过,现在的纸尿裤不卫生,还是老法的尿布顶实用。脏了洗,干了穿,结实又省钱。她想好了,以后有了孙辈,这部老式缝纫机就不要了,去买一台新的,用不着脚踏的那种,做尿布,做衣服。尽管心里舍不得,从前老公女儿的衣服,哪一件没在这里加工过。可是一想到自己把尿布一块块甩挺,撑在竹竿上晾出去,美芬觉得值了。人家一看就晓得,美芬家像样子了,有老有小,齐全了。

现在什么都不用换了,美芬心里难过。买台缝纫机,隔几十年还在你身边。养个小孩,长大了就飞走了,而且一样都不给你留。真是气煞人。

美芬摸到一双小袜子,拿出来看,像个金元宝一样,小小的,放在手心里正好展开。每次走在路上,看见人家童装店挂在门口的小衣服,做奶奶的小姐妹总要拉她进去逛逛,见好就买,从不手软。美芬也喜欢得不得了,也想买呀,只是吃不准女儿以后生男生女。小姐妹就说,不要紧,先买双洋袜好了呀。

白袜子,虎头袜,脚踝上带花的袜子,不知不觉,美芬已经买过好几双了。她伸手,一只一只去摸,碰到一个冰冰冷冷的东西。翻出来一看,挂铃铛的金手镯。美芬忽然站不稳了,头昏眼花。她后悔了,吃饭那天怎么忍得住,怎么能不问问清楚就放女儿走了,叫她后半辈子找谁去交待啊。这只小手镯,女儿小时候戴过。前几年美芬重新拿到金店去打,做做新,以后小孩一生出来,就算外婆送伊的见面礼。

美芬摇着小铃铛,好像戴着它的那只小肉手已经挥起来了。美芬眼前模模糊糊的,凳子在脚底下晃起来了。

美芬赶紧关好箱子爬下来,想要打电话问清楚。她准备好了,就算吵一架也行,至少让她晓得个道理,为什么不住一起,为什么不办酒水,喜糖、喜帖、婚纱照,人家不是都有的吗。就算这些都不要,小孩为什么不养呢。她美芬省吃俭用,以后都给你,你倒叫我留着养老,算什么意思呢。

这时桌上手机响了。正好女儿来消息,已落地。

美芬盯牢屏幕上这三个字,几乎要盯出火星来。她想,就是这些知面不知心的话,搞出了现在这么大的事体来。

美芬抖着手指,戴上老花镜,几个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急躁起来,索性按了一串语音过去。最后超时了也没说完。

美芬瘫坐着,不敢听自己说了些什么过去。手机仍在不停地响,全是舞蹈队的消息提醒。

隔了两三分钟,女儿回她,我结婚不是为了下一代。

隔了两三秒又补一句,也不是为了妈。

美芬噎住了。吵不起来了。女儿现在的口气不像以前了,很平和,平和到没有商量的余地。一切由不得她美芬来指点了。美芬说不下去了,眼泪水啪嗒啪嗒掉下来。

过了一会,美芬的手指在屏幕上滑来滑去,选了一个“知道了”的表情发过去,她讲不出自己为什么这样做。

对面很快回了一个带爱心的表情。补上一句,自己保重身体要紧。

◇◇◇七◇◇◇

美芬勉强站起来,把凳子放回书桌底下。美芬看到玻璃板下夹着女儿小时候给她写的过年贺卡,亲爱的爸爸妈妈,新年快乐。还有这些年从外地寄来的明信片,上面总是写,妈妈身体好吗,我很好,很喜欢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美芬想,外面到底有什么好的。这些年在舞蹈队,人人羡慕她有个见世面的女儿,万事不愁。她是心里有苦讲不出,只羡慕一家三代人挤在小小的屋里厢。舞蹈队的孙子孙女,美芬个个都喜欢得不得了。小姐妹拍她肩膀,覅急覅急,往后你去大城市管小孩。这下要命了,她怎么跟小姐妹开口讲,我女儿不要和我过,也不要小孩。叫她们怎么看她。

美芬想着即将到来的晚年生活,身边没人,一辈子跟着舞蹈队混吗。小姐妹们个个有小孩要管,忙起来都像个陀螺。她忽然觉得自己就算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美芬想起了那些年纪不大就去住养老院的人,还有那些老了重新找伴的人,有几个看上去过得也蛮好,也有几个被子女大骂老不检点,或是走拢班子为了财产闹僵掉。这些美芬从来都没切身考虑过,她怕闲话,怕走在路上接到别人使来的眼色。

美芬不知怎么想到了裁缝店里那个老板,五十出头,羊毛衫穿得考究。几趟衣服做下来,彼此熟络,老板一口一个阿姐叫得软糯,做起事体来却相当干练,不像她死去的老公,话说得响,行动拖泥带水。每趟美芬抱怨自己身材走样,老板就在旁边安慰,阿姐身材绝对算好的,同二十来岁岁小姑娘不好比,放到三四十岁队伍里还是稳赢的。美芬心里暗喜,这种话听起来适意,又不至于马屁拍得没道理。不像有些人,说得虚头虚脑,或是敷衍了事。美芬想起来,老公从没讲过这种温柔的话,问他好看吗,永远都是头都不抬就回一句,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