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美芬的小世界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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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芬不想玩水果消消乐了,她眼睛酸得很,按灭了平板电脑,端起碗朝灶头间走去。

两菜一汤,美芬一个人吃起来是交关省的,假如其中有一个是荤菜,那定要吃满两天再换。不过按今朝的饭量,估计连着三天也吃不光了。美芬一狠心,抄起筷子把菜统统刮进垃圾桶。碗放掉,出来抹台子,手机叫个不停。六点了,排舞小姐妹在群里喊集合,美芬不睬。这是她微信上唯一每天活跃的群聊,大家沟通向来都是用喊的。美芬按一条语音,后面的就依次播放起来,美芬平时一边听,一边汰碗。汰好了,围裙摘掉,走到文化广场去跳舞,八点敲过再回转来,雷打不变。可是这几天她实在没心情,语音不想听,碗也不想汰。排气扇正对着底楼窗台,野猫叫一声接一声飘进来,心更烦了。美芬草草收拾了水池,两只手往围裙上胡乱抹几下,朝房间里 走去。

美芬贴床沿坐下,打开衣橱,两只手指头一路拨过清一色灰旧的衣服,跳到最里面那几只挂得笔挺的防尘袋,望进去隐隐是红的。美芬拉开拉链,一套正红色连身裙,锁边翻领,喇叭袖口,一条长长的白毛斜襟上镶两粒金线盘扣;一套绛紫红夹棉唐装,毛边袖,收脚管,领口缠着一条细纹丝巾;再一套改良短款旗袍,无袖,收腰,裙边开衩,外搭镂空坎肩,穿上去显山露水的那种。

这三套衣服,哪一套见亲家穿,哪一套在酒席上穿,美芬前前后后在心里搭配来,搭配去,不知多少遍。美芬盘算,时间是吃不准的,碰上春秋就穿厚的,夏天穿薄的,实在不巧放在腊月里了,就都套上。前不久,美芬又考虑做一条暗色的披肩,她总觉得一身红太招摇了,穿出去要叫人家讲的。但心里面又舍不得去掉哪一样,都是苦心积攒的宝物。三套里面,预备吃喜酒穿的那一身旗袍,美芬顶满意。她在家里试过多少趟了,配一双头面上镶亮片的银白色低跟鞋,不知道比舞蹈队里大红大绿的演出服好看多少。美芬用手机拍下来,几次要传到小姐妹群里,到底还是屏住了。想拍给女儿看,又晓得两个人在穿扮上向来讲不拢,她嫌女儿老气,女儿嫌娘俗气。不过美芬也想开了,又不是穿给女儿看的,她只等着到那一天好好出趟风头,叫小姐妹看了都讲不出话来。

◇◇◇二◇◇◇

小姐妹们老早就当上奶奶和外婆了。除去自家结婚,人生中仅有的那几桩心心念念的重大事体,也早就共进退过了。谁家儿女要结婚,就一群人约好去拣布料,做衣服。谁的孙子足岁了,又要一道去订酒水,买喜蛋。舞蹈队是个凝聚力极强的团体,四五年里,除了每晚雷打不动的跳舞,定期还要出来唱歌,吃茶,郊区旅游。一个病了,余下的浩浩荡荡去探病。两个争嘴了,拗断一阵,过一阵又讲拢来。微信群里有时诉苦,有时说笑,谁家出了好事体坏事体,人人都晓得,不分你我,要好极了。

可是美芬是分的。美芬不声不响记下小姐妹们在婚礼上、满月酒上穿过的各种款式,领襟袖口,针脚滚边,她都记下了,为的是想好一套顶适合她美芬的行头,等到办大事穿。这件衣服要喜庆,但太红乡气,太暗又老气,要挑一个显年轻又不装嫩的颜色,还要衬她美芬的白皮肤。款式呢,要突出她引以为傲的小蛮腰,又要藏住五十岁以后稍稍失控的小腹。领子的样式,要配合提前想好的发式,盘起来,扎一朵花,还是烫好了放下来,长度大概到哪里。从头到脚,美芬样样都想得周到极了。

这项工程,美芬做了多少年了。退休以后的很多个白天,美芬买好菜,总要绕路去旁边做衣服的街上看几眼。转到岔口,美芬的脚步就放慢了,一路上细细地望,望到好的,上去摸摸料子,问问价钿。第二天再来望。总算有一天,迎面碰上了中意的款式,美芬连看好几天,动心了。那是一个生意冷清的礼拜一上午,街上没几爿店开门。美芬走进去,说上几句,老板就拿出卷尺来量了。美芬伸长手臂,摇头讲,人老了,肚皮大了。老板摇头,阿姐身材绝对算好的。隔几天,美芬衣服做成了。她没有叫上小姐妹一道去拿,这是一个秘密的开始。

美芬把秘密挂在衣橱最里面,每趟换衣服,总要掀开来看一眼,拍拍挺。小姐妹们盛装出席的场合中,美芬也留意她们身上的亮点,盘扣,刺绣,珍珠项链,羽毛胸针。回来,她搬出自己的老式缝纫机,也想加点什么细节,又有些犹豫,会不会画蛇添足,落得俗气。她最不要看小姐妹身上那种带大花图案的款式,却又免不了也喜欢领口的刺绣小花。美芬想不好,几次做成了,迟迟不敢缝上去,就摆在一个饼干盒里,渐渐又扔了些胸针、耳环进去。美芬把铁盒藏在防尘袋底下。年长日久,等到防尘袋从一只排成三只,铁盒就盖住看不见了。

那袋子里的鲜色,同美芬的日常衣物并置,几乎是一个天一个地。美芬平时穿得暗沉,即便夏天,也尽是一墨色的汗衫和踏脚裤。舞蹈队里几次演出,穿上大红大绿的裙衫,美芬有点不适应。小姐妹们却说,美芬身材顶好,就应该多穿穿亮堂的,紧身的,叫做老来俏。美芬只低头笑。负责化妆的小姐妹叫美芬抬头呀,抬头呀,她许久不肯抬起来。人家只当她害羞,并不晓得,美芬是想开去了,一想到女儿婚礼上,她美芬穿着红衣红裙走到小姐妹那一桌敬酒去的样子,就不情愿被打断了。

◇◇◇三◇◇◇

这场景离美芬最近的一次是在半个月前。吃过夜饭,女儿来电话,出差顺路,月底带毛脚回来看她。又补一句,打算结婚了。美芬平静应了几声,好,好。等对面电话一挂,美芬慌张冲进房间,朝衣橱坐下,不动。再立起来,换了个人似的,汰碗也笑,锁门也笑。晚上跳舞,人家都问,啥事体这么开心。美芬讲,电视剧演得太滑稽了。

第二天,美芬大扫除,走喜帖街,翻记下人情的小本子,忙个不停。她想,快也快了,趁女儿跟她讨论之前,先把各种事考虑起来,用上自己办事体的经验,也用上小姐妹们的。隔几天忽又想起毛脚是香港人,是不是家里风俗不一样?美芬怕坏了人家礼仪,却不晓得跟谁打听。小姐妹们办的都是本地喜事,没她美芬家这么稀奇的。一想到这,美芬心里有点不定,又有点得意。

女儿回来前关照美芬,家里不用开伙仓,外头吃饭。饭桌上女儿和毛脚一边,美芬一边。毛脚普通话蹩脚,更听不懂母女的地方话。两个女人轮流往他碗里夹菜,斯斯文文的人推脱不掉,只好闷头吃。母女俩自顾搭话,美芬问一句,女儿答一句。你来我往,打的都是擦边球。美芬坐不住了,啥时候办事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