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美芬的小世界(第2/4页)

就领个证,不办了。

为啥呀。

我们不欢喜搞这种。

还补了一句,这边房子小,我们不来住了,那边也不大。美芬听得懂,意思是叫你美芬也别过去住。

往后呢,总归要人照顾的,你们没经验,两个人忙不过来呀……要么——

不要紧的,我们就两个人。女儿打断她的顾虑,意思很明白了。

美芬两片嘴唇好像叫马桶塞子吸住了,一时答不上来。她想不通,好好一桩事体,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这下什么都没有了。过完周末,年轻人拍拍屁股回去上班了,留下美芬吃不进,睡不好。不办喜酒,在小城人眼里,随便嫁到哪,就算是豪门皇室,讲出来总归是不体面。以后人家问起,怎么答,已经结好了?不声不响的,喜糖也没吃到。人家还当是和你感情生分了呢,叫美芬多少坍台。

美芬想了一圈,越想越尴尬。末了回过神,望着眼前,猛拍一记大腿,要死噢,这几件衣服还要来做什么。去吃别人喜酒穿,太过隆重,是要抢人家父母的风头吗。平时出门穿,更加不好,皮松肉赘的老寡妇,穿得风风火火,走在路上要给人家讲闲话的。再说,车间里几个老同事,美芬心里有数,都想搭走拢班子,微信里隔天来搭讪的,帮忙抬米搬油的,眼睛盯得牢。叫他们看去,又是什么想法。

美芬越想越气,好像路人的闲话已经传到她耳朵里去了。啪的一声关上橱门,瘫到床上。美芬扭头看旁边两只枕头,抄起一只就往墙上的遗照扔过去,老死尸,全怪你,你不出这笔钱么,伊也不会心思野到这个地步了。

枕头砸中一张削尖面孔,小眼,黑皮,停留在四十七岁。

◇◇◇四◇◇◇

下岗工人里有一句话叫作“男保女超”。男的当保安,女的当超市店员,十个下岗双职工家庭里,七八个是这种搭配。美芬夫妻随大流。

美芬老公从前常常调侃,同他一辈的人,响应号召晚婚晚育,下岗倒是迎面乘上了头班车。三十不到结婚,四十出头下岗,自谋生路的大有人在,混吃等死的也不少。美芬老公会做人,很快升了领队,再后来就调到保卫科去当小领导了。美芬还在超市里做,点点货,收收钱。两个人都是三班制,倒来倒去,每周有好几个晚上是见不到的。二零零六年夏天,台风刚过,美芬老公轮岗值班,美芬正在收银台打瞌睡,被手机吵醒。接通以后不到一个钟头,美芬就成了寡妇了。美芬老公的电瓶车开在下班路上,一部杀头摩托车从后面抄上来,天色太暗,贴得太紧,直接把美芬老公甩出去了。人从环城绿化带被捡起来的时候,浑身都散架了。美芬拿到一笔赔偿金。

放在十年前也算是一笔巨款了。人家都讲,美芬老公是拿命给母女俩买了一笔生活费。捧在手里滚烫,精明的人劝美芬去投资,买个房也好。亲密的人却同美芬讲,这钱万万用不得,性命抵来的,人家见你想得开,过得潇洒,要在背后戳手指头的。美芬不敢,只好存定期,像是从老公的遗体上挖出了一个器官,放到银行冰冻起来。美芬对女儿讲,阿爸什么都没有,就留这点给你当嫁妆。只是一年年过去,这嫁妆越来越显不出分量了。

好在女儿是争气的。话不多,成绩倒一向很好。考大学,读财经,拿奖学金,不用美芬出什么气力。她下半辈子的腰杆,全靠一个女儿直起来。人们谈起美芬,总要先讲讲她苦命的老公,继而话锋一转,讲这个万事省心的女儿,最后总结道,美芬老来不像我们,为儿子孙子发愁,美芬苦过了,女儿一毕业,什么都不用愁了。

结果女儿毕业前没找工作,悄悄申请出国。这些美芬并不晓得。两人一个不愿多说,另一个不敢多管,四年下来,话愈加少了。结果学校都录上了,奖学金却不够多。女儿只好开口,头一遭跟美芬要钱。美芬想不好。照说过去这么久,拿钱来用不再成问题,只是担心,以后女儿再开口要嫁妆,恐怕就不够了。两人商量,最后折中去了香港。

这一去将近五年,嫁妆没用空,反倒还有剩的。过完头两年,女儿寻到工作,就不用美芬再出钱了。精明的人劝美芬把剩下的拿去理财,以后把嫁妆补回来。美芬这次照办了。只是女儿赚了钱就忙,难得回家一趟,隔几天又走了。带来的尽是美芬没见过的东西。平时寄点什么过来,叫美芬吃,叫美芬穿,叫美芬用新手机。美芬戴上老花眼镜,包装纸举到老远,还是看不懂。手机上问,女儿匆匆答几句。美芬想,现在年轻人上班真是吃力。就拍下来,一样样放到舞蹈群里,大家讨论。晚上小姐妹们吃过饭,先去美芬家里看高级东西,一副副老花眼镜戴起来,啧啧啧称赞不停。有时直接拖上自家儿子来装新家具,新电器。观赏完了,再拥着美芬一道去广场上跳舞。

美芬好福气啊。小姐妹们一路传开去。美芬每趟都把吃的分给舞蹈队的孙子孙女。谢谢美芬外婆呀,大人敦促小孩。小孩只管在队伍间跑来跑去,美芬只管看着他们出神。

◇◇◇五◇◇◇

美芬把枕头捡起来,放好,走到小房间里。和十多年前差别不大,玩具摆在床头柜,奖状贴在墙上,书桌压着小时候的照片,一切还停留在女儿十八岁以前的旧样子。好像五点半一过,还是会有小姑娘回家来,吃过饭写作业,九点喝牛奶,第二天赶头班公交去上学。再反应过来,怎么,女儿明明已经离家七八年了。这些年里,女儿读的什么书,上什么样的班,美芬搞不清,她只觉得自己从四十几岁到五十几岁,生活上并没有多大变化,怎么女儿现在走的路,叫她美芬越来越看不懂了呢。

美芬拖出写字桌底下的实木凳子,找纸片垫住脚,不晃了,美芬再站上去,打开一个十分古旧的黄木箱子。里面躺着好几套全新的寝具,鸭绒被一条,薄毛毯一条,夏天真丝床单被单一套,还有美芬自己缝的枕巾。样式是老的,大红色,亮黄色,面上绣着百子图,鸳鸯戏水图,美芬摸上去,布料滑得不得了。有些是单位发的,也有送的和买的。美芬精挑细选,留下好的舍不得用,藏了多少年,想以后拿到女儿新房子里去,盖个好兆头。怕发霉,每到换季好天气,美芬就搬出来吹吹风。又不想邻居见了大呼小叫,只偷偷晒到白场上去。人们看到了,也不晓得是谁家的。结果有一年,晾着的一床被单叫野狗撒了尿,留了印记,美芬气得要死。只好洗一洗,自己用。女儿休假回来,看到美芬床上换了鲜亮的龙凤图被套,哟,换新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