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怪脚刀

◇◇◇一◇◇◇

快来上传你家社区的“男保女超”。

怪脚刀的真名叫什么,小区里恐怕没几个人说得上来,我只隐约记得他姓诸,诸葛亮的诸。

一问起那个打牌打得很凶的人,大家就立刻反应过来,噢,你说怪脚刀啊。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往老年活动室的方向戳一戳。

这个凶当然不是坏的意思,是打得勤,瘾头大。好比我们说小官烧香烟烧得凶,就是讲他烟抽得厉害,搞得传达室常年乌烟瘴气。怪脚刀的香烟也烧得凶,不过他顶凶的还是打牌。不单单棋牌室归他管,就连这个名字,也是打牌打出来的。

那时候流行打一种“原子”,发牌前抽到一张什么,就规定它是刀,这个刀是单张里最大的,作抢分用。打完数一数,分多则赢。怪脚刀门槛很精,打一副原子,眉头一皱,嘴巴上早早放起烟幕弹,哎哟!这下完了,清一色小牌。手里却暗藏一把单刀,留到最后压分用。有时靠这一手赢下来,人家就沉着脸骂,不上路,玩阴的。怪脚刀得意地赔笑,一边主动拢牌一边招呼着,来来来,下一副,下一副!但更多时候并不如他所愿,打到最后,偏偏死在自己这把刀上,偷鸡不成蚀把米,吃相又难看,人家就笑他,怪脚刀啊怪脚刀,一把刀砸在自己脚上咯。怪脚,就是零头的意思。

响亮的绰号传开,这招就不管用了。但凡和谁打牌,人家心里有数,怪脚刀又要笑里藏刀了,便早早提防着,你有刀,我拿原子炸你,让怪脚刀回回都死在自己一把刀上。

后来怪脚刀索性不打原子了,改打红十、拖拉机、斗地主,照样动足脑筋要赢。有一阵专打麻将,没有一把刀,怪脚刀只做单吊、自摸、对对胡,大家都吃不消怪脚刀,讲他胃口足,一心要做大。人家讲,打牌好比炒股,如意算盘打得越精,风险也越大,赢得快,输起来更凶。好在老年活动室是禁止赌钱的,不然怪脚刀定过着股民一样前脚暴富后脚倾家荡产的日子。

每天打到最后一局,赢了,怪脚刀春风得意,朋友,明朝再会!

输了,怪脚刀就不当你是朋友,明朝做掉你!

然后回身去够八仙桌脚一只热水瓶,往他的运动水壶里灌满这天最后一壶开水。那水壶本来是透明里带点蓝,和盖子一墨色的,茶渍多年不洗,渐渐就脏成了黄色。茶水总是浑的,被冲过十几回合的碎茶叶又一次被开水烫得四下逃窜,拼命翻滚,最后没了力气,就慢慢沉下来,变成小时候那种养蝌蚪的泥浆水,瓶底含着颗颗杂质。等到把最后几个老头赶出活动室,怪脚刀关掉电器,锁好门窗,拎着这一壶泥浆水往回走。

打——道——回——府!

临走前这句固定台词,怪脚刀是一定要开国语讲的。他的声音很扁,却很响亮,常有人说他太监喉咙。怪脚刀就拎起两条看上去更像太监的细眉毛,同时往眉心皱去,回之以一个更响更扁的笑声来反驳,帮帮忙,听听清爽,正宗老爷喉咙好吧!他迈着外八,细脚杆底下拖着两只船一样肥大的旧篮球鞋,一对削尖的肩膀前前后后地来回摇摆,好像真的有很多侍卫簇拥在老爷周围似的,风光无限地回府了。

赢不赢,路上的人一听老爷的口哨声,心里就有数了。那口哨吹得欢的时候,比老爷的喉咙更尖更细。

◇◇◇二◇◇◇

不过每天早上,怪脚刀确实是像老爷一样被人簇拥着出门的。

大约八点多,几个老头吃过早酒,冲好头开浓茶,人手拎着一只玻璃缸杯,站在怪脚刀家楼下,曲项向天歌。

刀啊,刀啊,快点下来!

多年叫下来,老头们早已习惯省去前两个字,代之以更亲热的称呼。路过的邻居见势也凑热闹瞎喊:

怪脚刀,抓紧啊,上班要迟到啦!

怪脚刀就从六楼窗户里探出个秃脑袋,一副扁喉咙喊过去,来嘞!

遂听见门“砰”的一声关上,接着是裤腰带间那串钥匙在楼道里飞快盘旋的声音,好像谁沿着楼梯摆了一串长长的电光炮,一点着,电光炮就噼噼啪啪从顶楼开始往下炸,炸到头,就炸出了一个站在楼梯口的怪脚刀:一张上下分明的脸,上半部分是小眼,秃顶,高额头,下面挂着半圈络腮胡,皮夹克,皮手套,腋下挟一个空的运动水壶。

怪脚刀深咳一声,歪头朝草堆里吐了口老痰,走走走!就和他们一道朝老年活动室走去,迎着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新一轮激烈的益智锦标赛又开始了。

怪脚刀好几年没空吃早茶,每天早晨雷打不动,要送孙女上学。有时回来晚了,又上楼拿东西,几个老头在楼下催得紧。怪脚刀就从六楼放出一个高音喇叭——

等一歇!

随后从窗口扔出那串钥匙,一头扎着买菜的红色尼龙袋,像一顶小小的降落伞。但是钥匙多重啊,伞还没撑开,啪的一声,就摔进了老头眼门底的草堆里。他们捡起钥匙,扯掉尼龙袋,拍拍上面的泥灰,就先去活动室开门了。

这时六楼又传来一个高音喇叭——

哎,先烧壶开水再上岗!

可是老头们哪里有心思烧开水,每天准时在麻将桌前就位,是比从前准时进车间还要紧的一桩事情。要知道,活动室门口还杵着几位早到的同志,搓着手迫切等候上岗呢!

我家就住在怪脚刀家后面一栋楼。没工作的我每日睡懒觉,最烦听到几个老头子喊楼。不喊的时候,他们又要和楼下扫垃圾的,出去上班的人聊天,喉咙扯得老老响,盖上被子也没用。我气愤地想,难道人的喉咙是年纪越大越洪亮吗,于是从被子里掀出一条缝,大叫——

老王,叫他们别吵好不啦!人家上夜班的都不要睡了啊!说得好像我自己也上夜班一样。

老王说,呦呦呦,没良心,老早同学来喊你上学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嫌吵。

小时候读书,每天早晨要和几个住在附近的同学一道走,我总是动作最慢的那一个。七点不到,几部脚踏车陆续汇聚到我家楼下,进入漫长的练声环节。有一个嘴巴利索——

王占黑!你快点!

另一个拖长着喉咙喊——

王——占——黑——你——快——点——好——吗。

越喊我越急,嘴巴里饭还没嚼完,衣服没穿,书包也没理。每个人轮流喊过了,他们又一起喊,像一个合唱团的几个声部,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有时我实在是太慢了,要做值日生的和要抄作业的等不及,撑脚一踢,就先走了。

后来学校周围抓抄作业抓得凶,我说,要抄来我家抄。他们就把车停在楼下,趴在吃饭桌上抄作业,我在旁边吃饭,这下大家都来得及了。至于要做值日生的,自觉分开行动,这礼拜不带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