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6页)

风闻令亲白歆仁先生,新买一妾,匿在某所,御者宋四主谋。可将宋四召来,一问便知。贵团宗旨,鄙人极端欢迎,为将来女权计,不敢不告。如何处治,责在贵团。拒妾一分子告密。

邓二奶奶把信看完,笑道:“我就知这孩子将来要造反的,果然秘密着弄了一个人。”说着把信递与蒋女士看,女士接书在手,俨然是个女政治家,从头看了一遍,向二奶奶说:“这告密的人,一定是与我们表同情的,可见我们的主义,已然有许多人欢迎了。乘着此时,我们应当雷厉风行地干一下子,也好教冥顽男子,知道警觉。”邓二奶奶道:“这事应当怎办?”蒋女士道:“先不要声张。露了风声,他们有防备了。这两天须把宋四找了来,问明他们秘密所在,然后我们出其不意,把他们双双捉住,饱打一顿,教歆仁把那女子赶快遣去。你看如何?”邓二奶奶道:“正合吾意。但是宋四这小子,怎样找他来呢?”蒋女士道:“你给歆仁写封信,就说你的赶车的病了,明天有要紧的事出门,暂借宋四一天。我想这事从前也有的,他一定不疑惑。等宋四到来,他说了实话便罢,不然,咱们拷问他。”二奶奶说:“妙极!回头我便写信。明天吃了早饭,你来帮着我大审宋四。”蒋女士说:“大家的事,我必效劳的。”说着教外面套车,回她自宅去了。

赶马车的宋四,是歆仁的一个心腹,关于桂花的事,他真能替歆仁严守秘密。除了和歆仁一鼻孔出气的人,他绝对不泄一字。这天晚上,歆仁把他叫到屋中,说:“邓二奶奶给我来信,明天求你给她赶赶车,因为她的赶车的病了。好在我明天也没什么事,你回来一直上那里接我去便了。”宋四见说,暗喜,不但歇半天工,连二奶奶的赏,再加上车饭钱,总得个一两块钱。他很高兴地退出去了,他不知这次二奶奶借他,与往日大不相同。子玖的密信,二奶奶和蒋女士的法庭,他做梦也没想到。次日老早的,便到邓宅去了。一到门房,许多底下人见了他,都说:“宋爷来了,有什么事吗?”宋四见问,便是一怔,忙道:“这里太太叫我来的,说今天出门,教我给赶赶车。”一个年老的家人说:“上头还没传下来,我给你回一声去。”说着进内宅去了。此时二奶奶正与蒋女士议事,老家人在窗外嗽了一声,进来回道:“太太今天出门吗?宋四来了。”二奶奶见说,向蒋女士微微一笑。因回头向老家人说:“把宋四给我叫进来,我问他两句话。”老家人见说,答应一声“是”,退出去了。到了门房,向宋四说:“太太传你呢。你要小心一点,今天的事,我看着透点奇怪。”宋四此时已然有点不得主意,这一进去,不知是吉是凶,可是歆仁纳妾那段公案泄露,他还不会想到。不过他知道二奶奶不好惹,脾气古怪,不知因为什么,就要骂人,所以他见老家人嘱他小心一点,他已然不得主意,因问老家人说:“二奶奶是喜欢着,是有气呢?”老家人道:“倒没有气。”宋四才放点心,当下随着老家人进去了。

一到堂屋,呀!法庭已然设备好了。只见当地放一张长案,二奶奶和蒋女士并肩坐着,仿佛一位推事、一位检察官,后面站立四个仆妇丫鬟,每人手内提着一柄打马藤鞭。再看二奶奶时,满面秋霜,坐在上面,比大宋的包孝肃161还觉怕人。宋四一见这个情形,两条腿不住颤起来,暗道:“我的天爷!我犯了什么罪,怎么在此组织了一个特别法庭?这一定是要审判我呀!”只听座上二奶奶向老家人说:“我们问宋四的话,谁若走漏一字,我便砸折他的腿!”老家人此时也没脉162了,只得答应一声:“嗄163!”二奶奶说:“把宋四往上带!”老家人只得吆喝着说:“往上站!”宋四此时跑也不敢跑,噘着嘴,上前一步,给二奶奶和蒋女士每人请了一个安,垂手站在当地。二奶奶用极严厉的颜色,问宋四道:“宋四!你家主人,私自纳妾,密营外家,有人告发,说是你的主谋!你们主仆究竟怎样起意办的,还不从实招来?”宋四一听,竟问起这个案子来了,便如晴天霹雳一般,惊骇极了,暗道:“这是谁走的消息呢?”但是他此时于利害关系上,实在不能不替歆仁严守秘密,因往上回道:“回禀二奶奶的话,这事恐怕是传闻之误,我们主人,每日除了到议会去,便是在报馆办公。完了事,一直回家,连八大胡同也不会去一荡。哪从有纳妾和置外家的情事呢?请二奶奶详查。”此时只听蒋女士仿佛原告检察官口吻一般,向二奶奶说:“这厮完全是遁辞!他说他主人不曾到八大胡同去过一荡,益见得事件是由此发生的。他真是欲盖弥彰了!”邓二奶奶说:“这小子到了此地,还不说实话。他一定要与他主人遮饰的!但是我哪能受他的瞒哄。”因把眼睛一瞪,问宋四说:“你家主人给你多少钱,你为什么替他这样严守秘密?说了实话,没你的事。”宋四连连请安说:“回禀二奶奶,实在没有此事。”二奶奶此时真急了,把桌子一拍,说:“你当真不说?我要打你了!”宋四不由得跪在地下,叩头说:“实在没有此事!这不定是谁跟我们老爷开玩笑呢!”二奶奶说:“你真不说。你太怄人了!”因回头向那四名仆妇丫鬟说:“给我打他!”她四个得了命令,一齐跑在当地,把宋四困住,扬起手中马鞭,喝道:“你还不说实话吗?我们要打你了!”邓府丫鬟婆子,平日都受过二奶奶的教育,熏陶感染,对于男子差不多都有敌视的恶感。每逢邓二爷违了阃令,这些丫鬟对于二爷,都敢上手上脚地作践,何况宋四?她们更不怕了!所以一听命令,一窝蜂似的,把宋四围住,谁不欲乐乐手儿164!

宋四到了此时,眼前亏要吃上了。他心中一想:“我替他守什么秘密,反正他一个人舒服,与我一点关系没有。为他挨打,更不便宜了!光棍不吃眼前亏,我给他和盘托出吧。”当下一边拦着丫鬟说:“先别打。”一边向二奶奶说:“请二奶奶息怒!小的有招就是了。”二奶奶道:“快说!”宋四道:“在一年前,我们主人在八大胡同认识一个清倌,名字叫桂花。”二奶奶听了“清倌”二字,因问蒋女士道:“那里还有清官吗?在那个脏地方做官,也一定是个脏官了。”蒋女士道:“大概这句话,是那地方的市语165,未必是官吏之官。”二奶奶见说,又问宋四道:“什么叫清倌哪?”宋四见问,憋得脸通红,也不好解释。半天,才说道:“反正是个妓女。”二奶奶说:“闹了半天是个妓女呀!后来怎样呢?”宋四说:“后来我们主人每天去。”二奶奶见说,怒道:“方才你不说你们主人一荡没去过,这时怎又每天去了?看起来就该打你的嘴!”宋四说:“真该打的。但是方才我替他瞒着,如今是招供,自然得说实话了。”二奶奶道:“往下说!”宋四道:“一来二去,他们热了。”邓二奶奶和蒋女士听了这个“热”字,都笑了。二奶奶说:“男子真是贱骨头!这有什么可热的呢?”这一来,弄得宋四更不会说官话了,脑门子蒸笼一般,直往下流汗。二奶奶道:“你说你的呀!”宋四道:“后来桂花一定要跟我们主人过日子,因为磨不开面子,在两礼拜以前,把她接出来了。现在在小安澜营门牌六百零六号住着。这是以往从前的话,并无半句虚言。”邓二奶奶见宋四把供状诉完,遂向那老家人说:“把他带下去,别教他跑了。”老家人见说,向宋四道:“跟我来。”便如司法警察带领囚犯一般,把宋四带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