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7页)

这时伯雍也和秀卿说:“你这向73要输了,我也替你喝。”秀卿说:“你先别盼输,放心吧,这回用不着咱们喝酒了。”说声到,二人便豁起来,一转眼间,秀卿连胜三拳,举座都鼓掌喝起彩来,伯雍心里尤为痛快。八老爷连输三拳,未免有点上火,硬说秀卿都是等拳,执意不喝酒。秀卿说:“你不喝,我提着耳朵灌你!”大家也都说:“你明明输了,凭什么不喝!喝了再说。”八老爷没法子,吃药一般,把三杯酒都喝了,接着又跟别人豁,互有胜负。一个通关完了,八老爷终不肯与秀卿罢休,还要与秀卿豁。秀卿说:“你要豁,咱们换大杯,这一点的小酒杯,有什么意思!”八爷说:“好!”当时换个大杯,两人一对拳,豁起来。秀卿的拳,虽然好,也有时输,端起杯来便一饮而尽。伯雍在旁边看着,暗暗替她叫苦。可是秀卿犹如无事人一般,再看那八老爷时,小脸儿红得跟猴儿屁股一样了,舌头根子也短啦,眼见就要往桌子底下钻,还在那里叫阵。幸亏大家怕他醉倒了,极力劝止,方才罢了。这时叫来的条子,渐渐地都去了,来宾也有去的了,只有秀卿,还不曾去。不一时,饭都吃完了,她却拉着伯雍,问长问短,既而又问:“你今天有工夫吗?可以到我那里坐一坐。”伯雍说:“晚上还得办稿子呢。”秀卿说:“你没工夫,就不便去了。”歆仁诸人,至此更以为奇怪了,大概秀卿总没有过这样的态度,所以引起大家的注意。此时歆仁因向秀卿说:“你若喜欢他,我放他一晚上假,教他跟了你去。”秀卿说:“不必。他自有职务,你能天天老放他假吗?”因又向伯雍说:“每日事务办完,愿意出来,不妨到我那里坐坐。”说着自去了。

秀卿去后,这里大家却哄起伯雍来,有说他艳福不浅的,有说他年貌占便宜的,有说秀卿自命不凡、矫情立异的。伯雍也不管他们,不过对于秀卿萍水的知遇,不能不动点情感。这时天不早了,伯雍和子玖、凤兮诸人,谢了歆仁,一同回去发稿子。这里歆仁不免要和他几个切要朋友,在桂花的寝室里,略事休息。老黄忙着去泡好茶,一切账,教长随向柜上去开付,连酒席带车饭钱,共享了一百余元。一个小编辑两三个月的薪水,八口之家的用度,在灯红酒绿,鬓影钗光里头,没有了。千金买笑,一饮万钱,原是大丈夫的本色,寒贱鄙夫、悭吝下士,当然是不足语此,可是天下事,都有个缓急先后,到了仁至义尽的时候,挥霍亦可,俭朴亦可。不过民国以来,有好多事,不但去仁义太远,并且有许多不足挂于齿颊的,自己以为很豪了,殊不知每每为识者齿冷的。有好多人,因为一时的机会,地位也有了,收入也多了,似乎可以行一点有人味儿的事,谁知却不然的,他们有钱买房子,有钱买马车,有钱置姨太太,花天酒地,真敢挥霍一下子,表面上透着豪华极了,可是对于他的苦朋友,却另有一根肠子去看待。

现在少微得意点的人,他们都不教他们的孩子上学堂,多一半要请个家庭讲师,不用说,当老师的自然是他们的朋友占多一半,一个人若给人家占了西席,他的境遇,也就不问可知了。当东家的,应当如何优待,才算尽了朋友本分?何况人家当老师的,也不是白吃饭白拿钱,谁知他们的办法,真有令人击节惊叹的。他们不但每月一文不出,而且还雇着顶好的老师,教育他的子女。他们使的是什么法子呢?却先跟一个没事的苦朋友去说:“我看你太困难了,我打算在部里或参众两院,给你寻一个三四十块钱挂名的差使,但是你得应我一个条件,得在家里教我的子女念书。”你们看,这种雇老师的办法,有多么聪明!欲不应他吧,现在正饿着,便是自己能挨饿,家里的老婆孩儿,也不答应。可是一应承他,却是挣一分钱,担着两副责任。没法子!为治饿起见,就得应他,可是从此人格损失,一辈子便是活奴隶了。假如他们自己拿钱雇,也不过是二三十块钱。你若嫌少,他们便有话说:“当初雇个举人,才四两。进士也不过八两。如今白花花二三十块钱拿出去了,穷酸还不满意吗!”他们也不替人家想想,如今生活程度是怎样?八口之家,租房、吃饭、子女教育费以及衣履等项,一个月得多少钱!他们老不忘当初雇个举人只不过四两,他也不想当初是怎样生活!东宾之间,是怎个相得!学生出息之后,对待老师是怎个恩情!哪里照他们用种种机诈,骗取人的智慧呢。家庭讲师既这样,那报馆的编辑更可怜了,一个个俾昼作夜,弄得跟鬼一般,到了月终,连三十块交通票都舍不得给人家,不是说人家不卖力气,就是说人家懒,一般的肉体,谁肯牺牲身家性命,白给人家做机器呢。可是他们不是花天,便是酒地,念书的只为依人作嫁,为一个贫字所误,直不如当姨太太的一双鞋值得多。文人要打算吐气,便是海枯石烂,也没有指望了。

不言歆仁诸人在桂花屋里厮混,却说伯雍和子玖诸人,回到报馆,忙着把稿子发完,凑在一起,说些闲话。子玖提倡去看秀卿,因向伯雍说:“你不去上个盘子74?她今天在席上,特意跟你要好,你若不去,未免有负她的美意。”伯雍说:“我今天不去了。实对你说,这样闹法,我实在来不及,我得睡觉了。自从我到了报馆,与我的习惯是大相反,这两天了,我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若不睡觉,恐怕要生病。你们要出去只管去吧,过两天我再奉陪。”子玖说:“你大概是没钱,不妨到账房去借。”伯雍说:“钱倒有两块。便是没钱,我刚到报馆没有两天,便去借,未免不好看。我委实乏了,得睡觉了。”子玖说:“既是这样,你睡吧!不过秀卿很巴结你,你不去圆个面子,未免太差。”伯雍说:“她若想巴结我,她真是可怜的人了。我在她身上,能尽什么义务!你们别看她今天晚上对我不错,或者因她脾气古怪,故意矫情。我就不信如今的妓女,放着应时当令的议员不巴结,反倒垂青一个寒士的。不用说没有,便是有一个,她不久也就要到南下洼75去了。”子玖说:“你这人原来也是怪人。你管她怎样,她既喜欢你,你就去,等不喜欢时再说,岂不是因时制宜的老法子?何必替她想到后来呢。若必想想自己,想想人家,这窑子也就不必逛了。”伯雍说:“我就爱这样,所以我逛一回窑子,反倒着一回烦恼。”这时凤兮在旁边说:“这样看来,伯雍倒是有情的人。有情的人,可以不必逛了,不误人,也误自己。子玖!你不是要看你那个人去吗?我陪你去,教伯雍睡吧。等他把咱们的恶习惯养好了,再约他出去不迟。”子玖说:“伯雍有这么好机会,他不去,真教我怪不痛快的。”说着他二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