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7页)

歆仁招呼了桂花,每天总要破工夫去一荡66。无论他怎样忙,心里总没忘过桂花。在议员里头,虽然有许多是桂花的客,他们已然是有了姨太太的,虽然这种东西不厌其多,可是在议员的地位,有一个姨太太,也足以自豪了,等到弄到国务员地位,再实行多多益善主义。他们皆因歆仁现在尚有向隅之叹,又见他在桂花身上这样尽心,知他必然有意了,所以都声明替他帮忙,谁也不许秘密进行,所以此时桂花,虽然没有脱籍,大家都拿她当歆仁的记名姨太太,差不多在参众两院声明保留案了。在桂花自己,天真烂缦,可是什么也不知道。不过她姨娘黄氏,已然看明白了,知道歆仁将来一定会领出桂花的,所以在歆仁身上,特别地留意。这次请客,要说歆仁不是为伯雍,也未免冤枉他,可是骨子里面还多一半为桂花,因为窑子里的姑娘,虚荣心比什么人都厉害,要是没人捧场,牌呀酒的乱闹一气,这个妓女,无论色艺多好,便不敢居个红字。有牌有酒的姑娘,便是无盐、嫫母67,也就把架子摆得老高,仿佛一个院子都装不下她。那些无人捧的姑娘,也就不敢与她颉颃,小心儿里暗暗叫苦,埋怨她的客,都是些穷酸措大68便了。

这时只见有许多同院姑娘,都搭讪着到桂花屋里来看,一个个都现出一种羡慕和嫉妒的颜色。这时便听院内一阵呼喊,那个跑厅的也说白总理诸位到,这个跑厅的也说白总理诸位到。老黄见说,赶紧往外迎接,桂花也笑着跑出去说:“你们都来了。”只见一个獐头鼠目、狼顾鹄声的人,年约三十来岁,微有几根黄胡子,上前把桂花搂住,连着就去亲嘴说:“乖乖!几天没见你,更出息了。”歆仁在旁边看着,心里想是十分不快,却也无可如何。桂花在那人腕里,支掌69半天,才挣脱出去,鼓着小腮帮子说:“我们不愿跟八爷闹!动不动挺臭的嘴就跟人要乖乖,什么毛病!”那人见桂花奚落他,张着两手,要去抓他,吓得桂花“呀”的一声,如燕雀避鹰鹯一般跑去了,惹得大家一阵好笑,连忙往堂屋里让。一时连主带宾,有十几位了,说话的口音,哪一省都有,真所谓南腔北调,聚合一堂,吵吵嚷嚷,闹成一团。除了议员,便是各报的大总理。歆仁因问他那长随说:“谁还没来?去催请催请。”长随说:“二爷不来了,三爷到别处有一局,胡总理、王总理都有电话谢谢。”歆仁说:“除了他们,大概都齐了,你分付他们摆吧。”一声下去,龟奴四应。当下在堂屋里摆下两张大圆桌面,只听那个要笔,那个要纸片,纷纷写起传局条子来。歆仁说:“你们别忙。谁叫谁,我给你们写。”当下他一人代办,写了二十来张条子,有一个人叫两个姑娘的,不认识人的由歆仁推荐,写个借局,都写完了。歆仁笑着问伯雍说:“你也得叫一个。”伯雍说:“我一个人也不认得,算了吧。已然够热闹的了,我只做个观花人便了,生拉硬扯的,勉强叫了来,她不认识我,我不认识她,也没什么趣味。算了吧。”歆仁说:“不行!一定得叫一个。”别人也说:“大家都叫,你凭什么不叫!不认得人,我们给你借。”只见歆仁摇着笔,笑了半天,回头跟大家说:“把秀卿给伯雍叫来怎样?”大家拍手大笑,都说“好极”。于是把条子写齐,教人分头去叫。这里纷纷摆台,在伯雍心里,十分纳闷:“怎么他们给我借条子,非常地喜欢呢?这秀卿不知是什么人?他们这回,一定拿我取笑了。”

这时台面摆好了,大家纷纷入座。不一时,所叫条子,陆续都来了,有肥有瘦,有高有矮,有南有北,一个个虽具几分姿色,不过仗着一身衣裳,满脸脂粉,堆成一个人,勉强只说是粉白黛绿罢了。她们一个个,都挨着叫局本人坐下。伯雍暗道:“这里头一定有个秀卿。”谁知都坐下之后,却没有。别人都说:“秀卿怎还不来!这个东西,可恶极了,软硬她都不吃,动不动就给人难堪。这时候了,她还不来。”伯雍说:“她既不来,不如辞了她。何必为她一人,致令举座不欢呢?”歆仁说:“你不知道,她也不是摆架子,简直有点怪脾气,谁招呼她,也不能合式70。今天给你借了来,或者她能看得上眼。”伯雍说:“你这是何苦!你们都摆布不了她,她看我是个呆子,更不爱理了。你们不是跟她玩笑,简直跟我过不去。”歆仁说:“不能!她若犯狗食71,今天咱们群起而攻。”这时已然吃了几巡酒,那些乍出茅庐的妓女,都要献献她们的能耐,叫师傅拉胡琴,一个一个地赛唱她们的二黄。在众声欢动之中,只见进来一个姑娘,穿着一身布衣,脑袋上也没有多余装饰品,年纪差不多二十多岁了,两只天足,亭亭的身材,面皮倒很白皙的,不过隐隐地仿佛有点烟气,但是眉目之间,有些英爽冰霜之意,一看便是个不老实的人。这时大家见了她,都说:“欢迎欢迎!只是来晚了,该罚的!”那姑娘说:“我认罚。但是你们谁叫的我?”歆仁一笑说:“我的朋友宁先生,要借你一个条子。”说着把伯雍一指,这时伯雍已然不安起来,暗道:“她就是秀卿,已然是个老妓。假如她若把我冷淡起来,实在不好看。”暗暗地把歆仁好骂:“没有拿朋友开心的。”别人也都把眼睛送到秀卿身上,看她做何举动。

只见秀卿把伯雍看了一眼,半晌说道:“是位老实先生。”说着竟走到伯雍身旁坐下了。伯雍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大家见秀卿竟挨着伯雍坐下,都很奇怪的,那獐头鼠目的老爷,笑嘻嘻地和秀卿说:“你今天是怎么啦?向常72不喜欢挨着老爷坐着,今天怎会挨着他去坐?你留点神,他身旁有锥子,看扎你一下子。”秀卿说:“我爱挨着人家坐着,你管得了吗?你大概被锥子扎怕了,替我瞎操心做什么!”又有一个人说:“宁先生是一身布衣,秀卿也喜欢穿布衣,穿布衣的当然要挨着穿布衣的。”秀卿见说,立着眉毛,向那人道:“穿布衣裳憨蠢吗?包子好不在褶儿上,你们倒都穿着绸缎呢,一般也见不出什么好骨头肉来!”那獐头鼠目的人,见秀卿还出来的话非常厉害,便说道:“不得了,她又该骂人了!我今天要跟你豁拳,非把你灌醉了不可。”秀卿说:“你先打个通关,完了我跟你豁。”歆仁在一旁非常赞成,那人也最爱豁拳,当下挽了挽袖子,挨家儿豁起来,不一会儿应当与伯雍豁了。秀卿说:“你跟他豁,我替你喝酒。”歆仁听见这话,笑着向秀卿说:“你这人究竟是怎回事?怎么才见面,你就在人家身上这样上劲,教我们怪疑心的。”秀卿说:“这有什么可疑惑的!我由心里头愿意替他喝酒么,你不会教你们桂花替你喝吗?”这时桂花在旁边斜着眼睛向秀卿说:“秀卿姐,我可没得罪你,你不知我不会喝酒吗!出这坏道儿做什么。”秀卿说:“没跟你说,小鸦头片子!”那獐头鼠目的人,这时在那里直用力,不住把拳头挥上挥下地说:“不管谁喝酒,反正你们俩人有喝的就行。”秀卿在伯雍旁边,也极力鼓舞说:“跟他豁!他是屎拳,不过瞎喊便了。”伯雍平日也很会豁拳的,不过今日要在秀卿面前做个脸,未免有点心慌,连豁三拳,都输了。伯雍把脸微微一红,只见秀卿把伯雍瞪了一眼说:“看着你很老实的,心里也够斗!你知道我替你喝酒,怎么一拳不赢呢?”伯雍说:“不是成心。你若不信时,我陪你喝三杯。”秀卿说:“算了吧!卖一个饶一个做什么!我不服气,跟老八先豁三拳。”因向那人说:“老八!我们老爷输给你三拳,我要替他挡一挡,你敢豁吗?”八爷说:“谁还怕你!来来来,不把你打回去,你也不知八老爷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