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八章

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马耶拉· 维奥莉特· 尤厄尔——”

一个年轻姑娘走上了证人席,举手宣誓,保证她所陈述的一切完全属实,毫无保留,除了事实别无其他,所以请上帝帮助她吧。她看上去是个有些娇弱的女子,不过等她在证人席上面对着我们坐定之后,她的本来面目就呈现在了我们眼前:这是个身体粗壮、惯于干重活儿的姑娘。

在梅科姆县,大家很容易就能看出谁经常洗澡,谁一年到头才洗一次:眼下的尤厄尔先生就像是刚刚用沸水烫洗过,泡了整整一夜才把身上那一层层保护皮囊的脏污去掉,他的皮肤看上去似乎对外界环境非常敏感。马耶拉看样子是尽了最大努力保持洁净,这让我想起了尤厄尔家院子里那一排红色天竺葵。

吉尔莫先生让马耶拉用自己的话向陪审团讲述十一月二十 一日晚上发生的一切,并且又强调了一遍,请她完全用自己的话来表述。

马耶拉坐在那里默不作声。

“那天傍晚你在什么地方?”吉尔莫先生开始耐心地提问。

“在廊上。”

“哪个廊上?”

“只有一个廊,前廊。”

“你当时在廊上干什么?”

“什么也没干。”

泰勒法官说: “尽管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你能做到的,对吗?”

马耶拉望着他,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她双手捂着嘴,泣不成声。泰勒法官让她哭了一会儿,然后才说: “现在好了吧?在这里,只要你说实话,谁都不用害怕。我知道,这一切对你来说都很陌生,但你没有什么可羞耻的,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你到底害怕什么呢?”

马耶拉捂着嘴说了些什么。“你说什么?”法官问。

“他。”她指着阿迪克斯,抽泣着说。

“芬奇先生?”

她使劲儿点了点头,说: “我不想让他那样对待我,就像刚才对待爸爸一样,让他暴露自己是个左撇子……”

泰勒法官挠了挠浓密的白发。显然他是头一次遇上这种问题。“你多大了?”他问。

“十九岁半。”马耶拉说。

泰勒法官清了清嗓子,试图换上宽慰的语调,可结果都算不上差强人意。“芬奇先生没有要吓唬你的意思,”他用粗哑的声音说,“如果他那样做的话,我会让他打住。这是我坐在这里的职责之一。好啦,你是个大姑娘了,现在坐端正,告诉——告诉我们,你遇到了什么事情。你能做到的,对不对?”

我悄声对杰姆说: “她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杰姆眯着眼睛斜睨着楼下的证人席。“这个现在还不好说,”他开口道,“她倒是有足够的头脑赢得法官的同情,不过,她也可能只是……唉,我说不好。”

马耶拉的情绪缓和下来之后,又战战兢兢地朝阿迪克斯投去最后一瞥,这才对吉尔莫先生说: “哦,先生,我当时正在廊上,他走了过来,你知道,院子里有个旧立柜,是爸爸弄回来准备劈开当柴火烧的。爸爸去林子里之前把这活儿交待给我干,可我身上使不出劲儿来,他正好打旁边经过……”

“‘他’是谁?”

马耶拉指了指汤姆· 鲁宾逊。“我必须请你说得明确一点儿,”吉尔莫先生说,“记录员没法把手势分毫不差地记录下来。”

“就是那边的那个,”她说,“汤姆· 鲁宾逊。”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我说,过来,黑鬼,你给我把这个立柜劈开,我给你五分钱。这活儿对他来说容易得很,根本算不了什么。于是他就走进了院子,我进屋去给他拿五分钱。我转身要出来,还没弄清楚咋回事儿,他就扑在我身上了。他是从我背后扑上来的,就是这样。他掐住我的脖子,骂骂咧咧说着下流话……我拼命挣扎,大声喊叫,可他卡住了我的脖子。他一个劲儿地打我,打了好多下……”

吉尔莫先生等着马耶拉平静下来:她把手帕扭来扭去,拧成了一股汗湿的绳子;她把手帕打开来擦脸,那手帕早就被她用潮热的双手攥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她等着吉尔莫先生问下一个问题,可吉尔莫先生一言不发,她于是继续说: “……他把我压在地上,卡着我的脖子让我喘不上气来,占有了我。”

“你大声喊叫了吗?”吉尔莫先生问,“你大声喊叫并且反抗了吗?”

“我想是的,我拼命喊叫,又是踢又是踹,扯着嗓子叫喊。”

“然后发生了什么?”

“我记不清了,不过紧接着爸爸就进了屋,他站在我身边低头看着我,冲我大吼,问是谁干的,到底是谁。我好像昏了过去,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只知道泰特先生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领着我走到水桶边。”

马耶拉显然从自己的叙述中找到了一些信心,但还是不同于她父亲的轻率粗莽,她有点儿鬼鬼祟祟,像一只目光锁定目标的猫,尾巴急促地甩个不停。

“你说你竭尽全力反抗,想挣脱他?是拼命反抗吗?”吉尔莫先生问。

“我当然是拼命反抗。”马耶拉学着她父亲的口吻说。

“你能肯定他完全占有了你吗?”

马耶拉的脸一下子扭曲起来,我担心她又要哭了,不过她并没有失控。她说: “他做了他想做的事儿。”

吉尔莫先生在头上抹了把汗,这个动作提醒了人们这是个大热天。“我暂时就问这么多,”他用轻松愉快的语调说,“不过你还得待在这儿。我估计芬奇先生这个大坏蛋还有问题要问你。”

“控方不许向证人灌输对辩方律师的偏见,”泰特法官一本正经地嘟囔了一句,“至少现在不能。”

阿迪克斯笑嘻嘻地站了起来,他并没有走向证人席,而是撩开外套的两襟,把两根大拇指插在马甲口袋里,慢悠悠地穿过房间走向窗前。他朝窗外张望片刻,似乎对眼中之所见并不感兴趣,于是又转过身,缓步走到证人席前。根据多年的经验,我知道他在酝酿着一个决定。

“马耶拉小姐,”他微笑着说,“我暂时还不想吓唬你,现在还不到时候。让我们先来熟悉一下。你多大了?”

“我说过了我十九,刚刚对那边的法官说过。”马耶拉愤愤地朝法官席甩了一下头。

“这位女士,原来你说过了,已经说过了。你得对我包容一点儿,马耶拉小姐,我年纪越来越大,记性没有过去那么好了。我可能会问到一些你已经回答过的问题,不过你还是要给我一个答案,对不对?这就好。”

阿迪克斯自以为马耶拉会全心全意地配合他,可从马耶拉的表情上,我看不到一丁点儿要合作的表示。她只是怒不可遏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