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五章(第2/4页)

第二天是星期日。在主日课和礼拜之间的休息时间,教徒们都出来活动腿脚。我看见阿迪克斯和另外一帮人站在院子里。赫克· 泰特先生也在场,我暗想他是不是看见了上帝的“光照”,因为他以前从来都不到教堂来。甚至连安德伍德先生也在人群里。安德伍德先生向来不参加任何组织团体,只管埋头经营他的《梅科姆论坛》报。他是报馆唯一的老板兼编辑和印刷工。他一天到晚守着他那架整行排版机,时不时喝上一口樱桃酒提提神。那个容量足有一加仑的大酒瓶与他常年形影不离。他几乎用不着去搜集新闻,人们会主动提供给他。据说每一期《梅科姆论坛》都是他先在脑子里构思好,然后直接用排版机撰写出来。这个说法是可信的。这回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儿,把安德伍德先生也从他的工作室里拽了出来。

我在阿迪克斯进门的时候拦住了他,他说,汤姆· 鲁宾逊已经被送到县监狱了。他还说,如果一开始就把他关在那里的话,就没这些吵吵闹闹了——这句话更像是自言自语。我看见他在从前面数第三排坐了下来,我的耳边传来了他低沉的吟唱 “愿我主与你更亲近” ——他比我们大家落后了几个节拍。在教堂里,他从不与姑姑、杰姆和我坐在一起,他喜欢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每逢星期天,总有一种不真实的安宁气氛大行其道,姑姑的存在更是让人浑身不自在。阿迪克斯通常在午饭后直接开溜,逃到办公室去。有时候我们会顺道去瞧瞧他,总会发现他正靠在转椅里读书。亚历山德拉姑姑要睡上两个小时的午觉,让自己放松一下,她警告我们不要在院子里弄出一点儿动静,因为邻居们也都在休息。杰姆不再是小孩子了,他也窝在自己的房间里,翻看一大堆橄榄球杂志。我和迪尔只好在鹿场上悄无声息地来回游荡,以此消磨时间。

星期天是禁猎日,我和迪尔在草地上踢了一会儿杰姆的橄榄球,感觉一点儿也没意思。迪尔问我想不想去刺探怪人拉德利。我说,我觉得去打扰他不大好,于是就给他讲了去年冬天发生的事情,一直讲到傍晚时分。他听得很来劲儿。

到了晚饭时间,我们才各回各家。饭后,我和杰姆正要开始晚上的例行活动,阿迪克斯勾起了我们的兴趣:他拿着一根电源延长线走进客厅,电线头上还连着个灯泡。

“我出去一会儿,”他说,“等我回来你们可能都已经上床睡觉了,我现在就跟你们道一声晚安吧。”

说完,他戴上帽子,从后门出去了。

“他是去开车。”杰姆说。

我们的父亲颇有几个怪癖,其中一个是,他从来不吃甜点,还有一个是,他喜欢走路。从我记事起,我们家的车库里就老是趴着一辆雪佛兰,保养得非常好。阿迪克斯开着这辆车出差,跑过不少路,不过他每天上下班,来回四趟,加起来差不多有两英里,都是走路往返。他说走路是他唯一的运动。在梅科姆,要是某个人毫无目的地在路上行走,那么就可以准确无误地断定这个人的脑子不是很清楚。

那天晚上,我向姑姑和哥哥道过晚安,正捧着一本书读得入迷,却听见杰姆在他的房间里折腾出一片咯吱咯吱的响声。他上床睡觉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这有点儿不正常,于是我敲了敲他的门: “你干吗还不睡觉?”

“我要到镇上去一下。”听声音,他正在换裤子。

“为什么要去?杰姆,现在都快十点了。”

他说他知道,可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

“那我和你一起去。即使你说不行,我也一定要去,听见了吗?”

杰姆心里明白,要想把我留在家里,他就得和我发生一场冲突,他也知道打架会惹恼姑姑,于是他极不情愿地做了让步。

我飞快地穿好衣服。等姑姑熄灯之后,我们俩悄悄地从后门溜了出来,下了台阶。那天晚上没有月亮。

“估计迪尔也想去。”我小声说。

“他当然想去。”杰姆闷闷不乐地说。

我们翻过车道边的矮墙,抄近路穿过雷切尔小姐家的侧院,来到迪尔的窗户跟前。杰姆模仿鹌鹑叫了几声,迪尔的脸立刻出现在纱窗后面,一转眼又消失了,五分钟后,他打开纱窗,爬了出来。他是个老手,一直等到我们上了人行道才开口问道: “出了什么事儿?”

“杰姆想出来逛一遭。”用卡波妮的话来说,所有男孩到了这个年龄都会做出这种让人头疼的事儿。

“我只是有一种预感,”杰姆说,“只是一种预感。”

我们走过杜博斯太太家门前。那座房子门窗紧闭,空荡荡地矗立在那里,院子里的山茶花与约翰逊草等各色杂草交错丛生在一起。从这里到街角的邮局还有八幢房子。

镇中心广场南侧空荡荡的。两个角落里长着一种俗称“猴难爬”的智利南洋杉,生得针刺林立。它们之间有一排拴马用的铁桩,在路灯的映照下闪着亮光。县政府大楼的厕所里亮着灯,要不然县政府那一侧就是黑漆漆的一片。广场四周的商店排布成一个巨大的方阵,店铺深处透出昏暗的灯光。

阿迪克斯刚开始从事律师这个行当的时候,他的办公室设在县政府大楼里,几年之后搬到了相对安静一些的梅科姆银行大楼。我们一转过那边的广场拐角,就看见有辆车停在银行大楼前。“他在里面。”杰姆说。

可他并不在办公室。我们到他的事务所去,要走过一道长长的走廊,如果里面亮着灯,我们从这里望过去,应该能看见几个肃穆的小字:阿迪克斯· 芬奇,律师。此时屋里黑着灯。

杰姆透过银行的大门朝里面窥探,想看个究竟。他转了转门把手——门锁着。“咱们去北边看看。他也许去找安德伍德先生了。”

安德伍德先生不光经营《梅科姆论坛》,他还住在报馆里,确切地说,是住在报馆上面。他只要从楼上的窗户里探出头来,就能收集到县政府和监狱的新闻。报馆在广场西北角,我们要到那儿去,监狱是必经之地。

梅科姆监狱是县里最庄严肃穆,也是最丑陋的建筑。阿迪克斯说,这种稀奇古怪的设计像是出自约书亚· 圣克莱尔表叔之手。它绝对是某个人异想天开的产物。与一片方形店面和尖顶住宅排列在一起,梅科姆监狱完全是个异类。监狱有一开间宽,两开间高,还建有小小的城垛和飞拱,像一座微型哥特式建筑,看上去简直是个天大的玩笑。红砖外墙和教堂式窗户上粗实的铁栅栏更增添了荒诞效果。它不是矗立在荒僻的山上,而是挤在廷德尔五金公司和《梅科姆论坛》报馆中间。在梅科姆,这座监狱成了让人们争论不休的唯一话题:抨击者说,它像是一座维多利亚时代的厕所;支持者说,它让镇子显得庄重而体面,况且外来人也不会怀疑关在里面的全都是黑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