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六章

杰姆听见了我的哭声。他的头从中间的隔门后面猛地冒了出来。他正向我床边走来,阿迪克斯房间里的灯突然亮了。我们俩一动不动,一直等到灯光熄灭,接着又听见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我们便一直等到他安静下来。

杰姆带我走进他的房间,让我躺在他身边。“努力睡着吧,”他说,“等过了明天,这一切也许就结束了。”

刚才我们悄悄地进了家门,免得吵醒姑姑。阿迪克斯在车道上关闭了发动机,让汽车靠惯性滑进车库,然后我们从后门进屋,各自回了房间,一句话也没说。我真是累坏了,可就在蒙眬欲睡之际,我记忆中阿迪克斯平静地折叠起报纸,向后推推帽子的画面,突然变成了阿迪克斯站在空旷的街道中央,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他往上推了推眼镜。我一下子明白了今晚发生的事情意味着什么,于是开始抽泣。杰姆这次的表现倒是体贴入微,他头一回没有提醒我说,快到九岁的人不该再哭鼻子了。

这天早晨,大家的胃口都不大好,只有杰姆是个例外,他居然一连吃了三个鸡蛋。阿迪克斯毫不掩饰地向他投去钦佩的眼神。亚历山德拉姑姑啜饮着咖啡,浑身上下都流露出不满情绪,就像在释放一股股冲击波。在她眼里,半夜溜出家门的孩子对家里人来说就是个耻辱。阿迪克斯说,多亏家里的“耻辱”赶去解围,他为此感到非常欣慰,可是姑姑却说: “真是一派胡言,安德伍德先生一直守在那儿呢。”

“你们知道吧,布拉克斯顿· 安德伍德这个人很有意思,”阿迪克斯说,“他本来很瞧不起黑人,从来都离得远远的。”

在当地人心目中,安德伍德先生是个不信奉上帝的小个子男人,有点儿神经质。他的父亲在他出生的时候突发奇想,给他取名叫布拉克斯顿· 布莱格注,结果安德伍德先生这辈子都在倾其所能,想方设法洗刷这个名字带给自己的耻辱。阿迪克斯说,和南方联盟将领取同样名字的人会慢慢变成积习难改的酒鬼。

卡波妮给亚历山德拉姑姑加了点儿咖啡,我做出一副自以为惹人爱怜的哀求模样,她却仍然对我摇了摇头。“你还是太小,”她说,“等你够大了,我会告诉你的。”我说咖啡也许能让我胃口大开。“好吧,”她说着从餐具架上拿来一只杯子,倒进去一汤勺咖啡,又往杯子里加满了牛奶。我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以表示感激,抬头却发现姑姑眉头紧蹙,像是在发出警告。不过,她是在对阿迪克斯皱眉头。

等卡波妮进了厨房,她才开口说: “别当着他们的面说那样的话。”

“当着谁的面,说什么话?”他表示不解。

“在卡波妮面前说那样的话。刚才,你当着她的面,说布拉克斯顿· 安德伍德看不起黑人。”

“哦,我觉得卡波妮本来就知道。在梅科姆,这是众所周知的。”

我开始注意到,最近几天,父亲在和亚历山德拉姑姑说话的时候,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在不动声色间步步为营,从来不发生正面冲突。此时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刻板: “凡是适合在饭桌上说的话,都适合当着卡波妮的面说。她心里明白这个家里的人是如何看待她的。”

“阿迪克斯,我认为这个习惯很不好。那会让他们蹬鼻子上脸。你知道他们背地里都在说些什么。在这个镇子里,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儿,不到太阳落山就能传到黑人区。”

父亲放下了手里的餐刀。“我没听说有任何法律规定他们不能说话。也许我们要是不给他们那么多可议论的话题,他们就会沉默不语吧。斯库特,你干吗不喝你的咖啡呢?”

我用勺子在杯子里来回搅着玩。“我本来以为坎宁安先生是我们的朋友呢。你很久以前对我说过他是。”

“他现在也是啊。”

“可是昨天晚上他想害你。”

阿迪克斯把叉子搁在餐刀旁边,推开面前的盘子,说: “坎宁安先生本质上是个好人。他只是和我们所有人一样,有自己的盲点。”

杰姆开口了: “那根本不能说是盲点。昨晚他刚到现场的时候,真有可能会要你的命。”

“他确实有可能给我造成一点点伤害。”阿迪克斯承认道,“不过,儿子,等你再长大一些,你就会对人理解得更深。不管怎样,一伙暴徒是由人组成的。昨天晚上,坎宁安先生充当了暴徒团伙的一员,但他依然是一个独立的人。在南方任何一个小镇上,每一伙暴徒里的人都是你认识的——这让他们显得没什么了不得,是不是?”

“我看他们没什么了不得。”杰姆说。

“所以一个八岁的孩子就能让他们回心转意,对不对?”阿迪克斯说,“这恰好说明—— 一伙穷凶极恶的歹徒也是可以被制服的,就因为他们依然是人。哦,也许我们需要一支由孩子组成的警察队伍……昨晚你们这几个孩子让沃尔特· 坎宁安在短短一分钟时间里站在我的角度考虑问题,那就足够了。”

好吧,希望等杰姆长大一些,他能对人理解得更深刻,反正我不会。“我要让沃尔特回到学校的第一天变成他的最后一天。”我发誓说。

“你不许碰他,”阿迪克斯断然否定了我的计划,“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不希望你们俩任何一个人记仇。”

“你瞧见了吧,”亚历山德拉姑姑说,“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阿迪克斯说,他永远也不会说出责怪的话来,说罢,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我先走了,还有一整天要忙活呢。杰姆,我不希望你和斯库特今天到镇上去。”

阿迪克斯前脚刚出门,迪尔就连蹦带跳穿过走廊,进了餐厅。“今天早晨,镇上都传遍了,”他大声宣布道,“大家议论纷纷,说我们如何厉害,赤手空拳打退了上百人……”

亚历山德拉姑姑瞪了他一眼,吓得他不敢吱声了。“根本没有上百人,”她说,“也没有谁把谁打退。那只是坎宁安家的一帮人喝醉了酒在胡闹罢了。”

“噢,姑姑,迪尔说话就爱这样。”杰姆说着,示意我们跟上他。

我们朝前廊走去,姑姑在我们身后叮嘱了一句: “你们今天都待在院子里,哪儿也别去。”

这一天感觉就像是星期六。从县最南头来了好多人,他们慢悠悠地经过我家门前,真可以说是络绎不绝。

多尔夫斯· 雷蒙德先生歪歪斜斜地骑着他的纯种马过去了。“真不知道他怎么能待在马鞍上不摔下来,”杰姆自言自语道,“还不到早上八点钟就喝得醉醺醺的,怎么能受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