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峡谷里(第5/12页)

“人该干吗都是注定的,妈。”

“可人总归得死吧?哟,哟,说真的,你最好跟你爹说说去!……”

“还是您自己跟他说说的好。”

“得了吧,我说我的,他说他的,归根到底还是那句话:人该干吗都是注定的。到了阴间该让你明白该干吗了。上帝的审判可是公正的。”

“自然,谁都不会来审明的。”阿尼西姆说罢叹了口气,“哪有什么上帝,妈。有什么好审明白的!”

瓦尔瓦拉吃惊地打量着他,微微一笑,拍了拍手。他的一番话着实让她吃惊不小,看着她像在打量怪人一般,她的这一表现惹得他好窘。

“上帝兴许是有的,只是没有什么信仰。”他说,“举行婚礼时,害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就好像拿走了母鸡身下的蛋一般难受,那里面可有叽叽叫的小鸡呀,我的良心也在叽叽叫哩。婚礼时我一直在琢磨:上帝是有的!可出了教堂,脑子便空空的了。再说我怎么知道有没有上帝?从小没教过我们;吃奶的孩子,就教他说:该干吗是注定的。爸爸也是不信上帝的。您不是多次说过,古托雷夫的羊被人偷了……我发现是希卡洛沃村的庄稼人偷的。他偷了羊,羊皮就在爸手里……好一个信仰!”

阿尼西姆说罢摇了摇脑袋。

“乡长也不信上帝,”他接着说了起来,“文书也不信。教堂的执事同样不信。要说他们上教堂,守斋吃素,那是他们不想让人家当面说他们的坏话,也是怕万一真的有最终的审判日。如今大家都说,一旦人变坏了,连爹娘都不孝敬了,等等,世界的末日就到了。全是胡扯。我是这样理解的,妈,坏就坏在人没了良心。我算是看透了,妈,全明白了。要是哪个有件偷来的衬衫,我一眼就看得出。酒馆里坐着一个人,大家都以为他在喝茶,仅此而已。我呢,除了看见他喝茶,还有别的,看到他没了良心。我整整一天走下来,见到的没一个是有良心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们就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上帝……好啦,妈,再见了。保好自己,祝您健康,别记着我的坏处。”

阿尼西姆对瓦尔瓦拉深深地鞠了一躬。

“感谢您方方面面对我的关照,”他说,“我们这个家好多方面全亏了有您。您是个很不错的女人,我对您十分满意。”

阿尼西姆深受感动,走了出去,但又转身回来,说:

“萨马罗多夫让我牵扯进了一件事:我要么发财,要么完蛋。万一出事,那时您,妈,好好安慰我爸。”

“看你,说哪里去了!唉嘿嘿……上帝是慈悲的。你呢,阿尼西姆,好好对待自己的妻子。可你倒好,两个人一见面,绷着脸,哪怕冲她笑一笑也是好的,真的。”

“我说她这人也真叫怪……”阿尼西姆说罢,叹了口气,“什么也不懂,整天闷声不响。太年轻了,让她长大起来吧。”

门前有匹高大、喂得饱饱的白公马已套上车,等着他。

老楚布金跑了几步,生龙活虎般地上了车,拿起了缰绳。阿尼西姆与瓦尔瓦拉、阿克西尼娅和弟弟吻别。莉帕也站在台阶上,一动不动站着,眼睛看着另一个方向,像是出来不是为送别,而且也说不出为什么出来似的。阿尼西姆到了她跟前,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很轻很轻。

“再见。”他说。

她眼没有望着他,怪怪地微微一笑,脸一阵抽搐,大家不由地可怜起她来。阿尼西姆也跳上了车,坐下来,双手叉腰,这一来觉得自己挺英俊的。

父子俩出了峡谷,上了坡,阿尼西姆频频回望村子。是个暖和的大晴天。人们第一次把牲口赶出来,畜群附近有些姑娘和村妇,穿戴得漂漂亮亮。一头褐色的公牛得到了自由,高兴得哞哞叫唤着,前蹄刨着泥土。上上下下,四处都有百灵鸟在歌唱。阿尼西姆回望教堂,那么端庄,那么白净——不久前刚粉刷过——

他忽然想起,五天前他在那里祈祷过。他又看了看绿色屋顶的学校,看了看小河,早年他在这河上游过泳,钓过鱼,胸臆间顿时漾起一阵喜悦,只想突然间前面竖起一堵墙,挡住他不让他走下去,让他与过去一起留在这里。

到了车站,两个人来到小卖部,各要了一杯烈性白葡萄酒。老爷子伸手到口袋里掏钱包付钱。

“我请客!”阿尼西姆说。

老爷子感到很欣慰,拍了拍他的肩,对小卖部的店员眨眨眼睛:瞧我有多棒的儿子。

“阿尼西姆,你还是留在家里做生意吧,”他说,“你可是个无价之宝!好儿子,我要把你从头到脚都镀上金。”

“绝不行,爸爸。”

葡萄酒酸酸的,有股火漆味儿,但两人还是把杯里的酒喝完了。

老爷子从车站回来,一下子没认出自己大儿子的媳妇来。丈夫刚跨出家门,莉帕就大大变了样:突然变得开开心心的样子。她光着脚,穿上旧的破裙子,双袖直卷到了肩上。她在前厅擦洗楼梯,嘴里哼着银铃般尖细的曲儿。她把一盘脏水往外端,笑吟吟地,满脸稚气地打量着太阳,还真的像只百灵鸟哩。

一个老雇工,经过台阶时,晃了晃脑袋,咳嗽了一声。

“可不是,格里戈里·彼得罗夫,上帝可给你送来好媳妇哩!”他说,“哪是个婆姨,实实在在是个宝贝哩!”

七月八日,星期五。绰号叫“拐棍儿”的叶里扎罗夫和莉帕从喀山村回来。他俩是去那儿做祈祷的,那天正赶上当地的庙会——喀山圣母节。莉帕的母亲普拉斯科维娅远远地跟着她。她有病,气喘吁吁,老是落在后面。已近黄昏时分。

“啊哈……”“拐棍儿”听着莉帕说话,惊讶地说,“啊哈……是这样?”

“我呢,伊利亚·马卡雷奇,就爱吃果酱。”莉帕说,“一个人待在角落里,就着果酱一个劲儿喝茶,要不就跟瓦尔瓦拉·尼古拉耶夫娜一块儿喝,她常给我说动人的事儿。他们家果酱多的是——整整四罐。‘吃吧,莉帕,’她说,‘放开肚子吃。’”

“啊哈!……四罐!”

“日子过得真叫富裕。喝茶还吃白面包。牛肉爱吃多少尽管吃。日子真叫富裕。只是待在他们家老叫人提心吊胆,伊利亚·马卡雷奇。唉,好可怕!”

“孩子,有什么好怕的?”“拐棍儿”问,回头看了看普拉斯科维娅是不是落得太远了。

“起初,婚礼后,我怕的是阿尼西姆·格里戈里奇。他人倒没什么,没欺负我,可只要他走近,我就浑身冰冷,直哆嗦。我没一夜合过眼,哆哆嗦嗦,祷告上帝。现在我怕的是阿克西尼娅,伊利亚·马卡雷奇。她也没什么,整天笑嘻嘻的,可有时朝窗子望过去,怒气冲冲,眼睛发绿,跟圈子里的羊眼睛没有两样。小赫雷明常使坏,对她说:‘你家老爷子在布乔基诺有块地,约莫四十俄亩,尽是沙子,好多水。你呀,阿克秀莎[114],就在那儿建一座砖厂。咱俩一起干。’如今一千块砖能卖二十卢布。是桩好买卖。昨儿吃午饭的时候阿克西尼娅对老爷子说:‘我想在布乔基诺建一座砖厂,由我自己来经营。’她说时脸上堆着笑。可格里戈里·彼得洛维奇一听,脸阴沉了下来,一看就知道,他不愿意。他说了:‘只要我还活着,不允许分家,一家人得一起过日子。’她呢,不高兴了,眼冒火光,牙齿咬得咯咯响……端上来的油煎饼她也不咬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