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峡谷里(第3/12页)

普拉斯科维娅吓得双手紧紧按在自己干瘪的胸脯上,说:

“您这是,别这样……我对您可满意了。”

相亲后定下了结婚日子。回到家,阿尼西姆在各房间转来转去,吹着口哨,有时突然想起了什么事,陷入了沉思,眼睛一动不动紧盯着地板,像是要看透地下深处。他要结婚了,很快在复活节后的第一个礼拜结婚了,对此他既不表示高兴,也没说想与未婚妻约会,只是一个劲儿吹口哨。他要结婚,那显然只是父亲和后妈要他结婚,因为这是农村的风俗:儿子结了婚,家里多了个帮手。他离家回城时不急不忙,与过去回家的表现完全不一样。这次他处处表现得玩世不恭、漫不经心,说的尽是废话。

希卡洛沃村有两名裁缝,姐妹俩,是鞭笞教[112]的教徒。人们常向她俩定制新婚穿的服装。于是姐妹俩常来量尺寸,长时间喝茶。她俩为瓦尔瓦拉缝制了一件棕色连衣裙,上面缀着黑色的花边和玻璃珠子。也为阿克西尼娅做了件淡绿色的连衣裙,黄色的前胸和长后摆。活计完了,楚布金没用现金,而是用铺子里的货物作价付了工钱,两个人走时提着压根儿用不着的硬脂蜡烛和沙丁鱼,闷闷不乐。出了村后,到了野地,她俩索性在一个土堆上坐下来,哭哭啼啼起来。

婚礼前三天,阿尼西姆回了家。他浑身全新的衣衫,亮光可鉴的橡皮靴,戴的不是领带,而是点缀着小珠子的红细带,肩上披着新大衣,手没有伸进袖子里去。

他庄重地对神祈祷了一阵后,向父亲问了好,给了他十个银卢布和十个面值半卢布的硬币。给了瓦尔瓦拉相同数目的钱,而给阿克西尼娅的是二十枚面值四分之一卢布的银币。这份礼物诱人之处是钱币全都经过了精心挑选,枚枚簇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阿尼西姆竭力装得庄重和严肃,扳着脸孔,鼓起腮帮子,酒气扑鼻。看来,火车每到一个站点停下来,他都跑到小卖部喝上一口。又是那吊儿郎当、不三不四的样子。接着阿尼西姆和老爷子坐下来喝茶吃东西。瓦尔瓦拉拿着新钱币翻来覆去地看起来,问起城里那些乡亲的情况。

“没事,谢天谢地,他们活得好好的。”阿尼西姆说,“只有伊凡·叶戈罗夫家出了点儿事,他的老婆子索菲亚·尼基福罗芙娜死了,害痨病死的。丧宴是在包办婚丧酒席的饭店预定的,每人两个半卢布。喝的是上等的葡萄酒。我们几个老乡都去了,每个人付了两个半卢布,什么也没吃,庄稼人不识货!”

“两个半卢布!”老爷子说着直摇头。

“那算得了什么?那里不是农村。你进了店,想吃点儿什么,点上几样菜,来了一帮朋友,喝着喝着,就不觉到了天亮——对不起,你得替每个人付三四个卢布。要是跟萨马罗多夫一起,他饭后还喜欢喝一杯咖啡加白兰地。可一小杯白兰地就得六十戈币。”

“他这是胡扯!”老爷子惊叹道,“全是胡扯!”

“如今我老跟萨马罗多夫在一起。就是他替我给你写的信。写得漂亮极了。妈,说起来,”他转身对瓦尔瓦拉高高兴兴地接着说,“说起这个萨马罗多夫是怎么一个人,您还真的不信哩。我们大伙都叫他穆赫达尔,因为他长得像亚美尼亚人,浑身黑黑的。我对他可了解了。他好像什么都了如指掌,妈,他自己也有所觉察,所以老跟着我,寸步不离。如今我跟他那关系叫作水泼不进,棒打不开。他好像有点儿为这事担心害怕,可离了我他就活不成似的。我去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妈,我这人的眼睛可尖,看得可准哩。到了旧货市场我一眼就看出,哪个在卖衬衫。‘站住,你那衬衫是偷来的!’一查,那衬衫果然是偷来的。”

“你怎么知道?”瓦尔瓦拉问。

“用得上问别人吗?我这对眼睛可尖哩。我倒不知道人家是件什么样的衬衫,可不知怎么的,我硬是被他那衬衫给吸引过去了——是偷来的,没什么好说的。我们侦缉队的人都说:‘可不,阿尼西姆打山鹬去了!’这话说的是我找小偷去了。就这么回事……偷东西嘛,哪个不会?可得把偷来的东西藏好才算本事!天下大着呢,可就是找不到藏东西的地儿。”

“我们村的古托雷夫家上星期被人偷走了一只公羊、两只牝羊,”瓦尔瓦拉说,叹了口气,“可就是找不回来……唉嘿嘿……”

“是吗?能找回来。没事,找得回来。”

结婚的日子到了。这是四月份一个凉爽而晴朗的日子,喜气洋洋。大清早起,乌克列耶沃村车马来来往往,铃铛声不绝于耳,车轭和马鬃上的彩带飘飘扬扬。柳树枝头的白嘴鸦被来往的车马惊动,发出了呱呱的叫声。白头翁叫个不停,仿佛为楚布金家的喜事助兴叫好。

屋内宴席上摆好了一长溜的鱼、火腿、填馅的家禽、一盒盒熏鲱鱼、各种各样腌制的和醋渍的食品,处处飘散着熏腊肠和酸龙虾的气息。楚布金老爷子在桌旁来回转悠,鞋后跟踩得嘎嘎作响,手中的两把刀磨来磨去。召唤瓦尔瓦拉的声音不绝于耳,问她要这要那,她则惶惶不安,气喘吁吁,跑进厨房。从科斯久科夫家请来的大厨和小赫雷明家那白白净净的厨娘,天一亮就在厨房里忙开了。阿克西尼娅没穿外衣,只着一件紧身胸衣,烫了发,脚上的新皮鞋叽嘎响,像阵风,在院子里奔来跑去,见到的是她那闪来闪去的裸露双肩和胸脯。闹哄哄,骂人声、咒人声混成一片。过往行人在敞开的大门口驻足观看,只觉得不寻常的事即将发生。

“接新娘去了!”

铃铛响起,又消失在远远的村外……下午两点多钟,人们又跑了起来,又听到铃铛声,新娘这就来了!教堂里满是人,圣像前的枝形烛台光芒四射,如老楚布金所愿,唱诗班对着乐谱唱了起来。明亮的灯光和鲜艳的服饰照得莉帕眼花缭乱,她恍惚觉得,唱诗班唱出来的那些响亮的歌声,声声如榔头敲打在自己的脑袋上。她这辈子第一次穿上胸衣和皮鞋,压得她浑身不舒服,看她那表情,像是她刚从昏厥中苏醒过来——

眼睛东张西望,可就是不明白怎么一回事。阿尼西姆身穿黑色大礼服,没系领带,戴了条红色的细带子,心事重重,目光只盯着一个点,每听到唱诗班的歌声高高响起,便飞快地在胸前画一画十字。他的心受到了触动,真想哭出来。他从童年起就熟悉这教堂了,他那已故的妈妈曾多次带他来这里参加领圣餐仪式,当年他也在唱诗班与一班孩子唱过。这里的角角落落,张张圣像他都十分熟悉。很快就要给他祝福,祝他完婚,按规矩他就要娶妻。可他这时想的不是这方面的事,他不知怎么的,记不得、忘了自己的婚礼了。他眼含泪水,看不清圣像,他感到胸口憋闷。他祈祷祈求上帝那场在劫难逃的灾难不要在今天,而到明天再降临到他头上,让他躲过去,就像大旱之年,雷雨绕过村子,不降点滴雨水。过去,他已做了那么多的罪孽,已罪不可恕,无可挽回,但他还是恳求宽恕,甚至号啕大哭起来,可是谁也没有在意,他们还以为他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