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峡谷里(第6/12页)

“啊哈!……”“拐棍儿”显得很吃惊,“不咬一口!”

“天哪,你知道吗,她什么时候睡的觉?”莉帕接着说,“睡了不到半小时,她就跳了起来,东转转西走走,看庄稼人烧了什么没有,偷了什么没有……跟她待在一起,真叫人害怕,伊利亚·马卡雷奇!可婚礼后小赫雷明没有回去睡觉,还是上城打官司去了。大伙都说全是为阿克西尼娅打的官司。赫家老大、老二都答应为她建砖厂,老三不答应,厂子建了一个月就停了。我叔叔普罗霍尔因此没了活干,只好挨家挨户要饭。我说:‘叔叔,眼前先去种地,要么锯木头也是好的。要饭多丢人!’他说:‘庄稼活我全丢了,干不来了,莉帕什卡!’……”

他们在一片幼小的山杨林旁停了下来,歇歇脚,等着普拉斯科维娅赶上来。叶里扎罗夫早已当上包工头了,但家里没有马,去县里各处只能凭双脚走了去。他带上一只小袋子,里面装了面包和洋葱,迈开大步,挥起双手——与他一起走路很难跟得上他。

小林子的入口处立着一根界桩,叶里扎罗夫碰了碰,看是不是结实。普拉斯科维娅赶上来了。她那皱纹纵横、老是担惊受怕的脸上喜气洋洋:今天,她也人模人样地进了教堂,然后逛了市场,在市场上还喝了梨汁格瓦斯哩!她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在她看来今天平生第一次度过了称心如意的一天。休息片刻后,三个人肩并肩一起动身走了。太阳西下,阳光穿过林子射下来,照得枝枝条条亮晃晃的,前方响起了嘈杂的人声。乌克列耶沃村的姑娘们早已跑到前面去了,但一到林子,就慢了下来:大概是忙着采蘑菇吧。

“喂,小丫头们!”叶里扎罗夫吆喝道,“喂,美人儿!”

传来了一阵笑声。

“‘拐棍儿’走过来了!‘拐棍儿’!糟老头!”

林中响起了笑哈哈的回声。山杨林子已落在了后面。工厂烟囱的顶部已历历在目。钟楼上的十字架闪闪发亮。这便是“丧宴上那教堂执事吃光了鱼子酱”的村子。快到家了。只要下了山坡到了这座大峡谷便到村了。莉帕和普拉斯科维娅都是光着脚的,她俩坐到草丛上,穿起了鞋子。包工头也在她俩身旁坐了下来。从上面看下去,乌克列耶沃村,连同村里的柳树、白色的教堂和小河看起来一片宁静,非常美丽,只是那几家工厂的屋顶,为了省钱被漆成了黯淡古怪的颜色,十分煞风景。到了对面的山坡上,眼前是一片黑麦地,到处是一堆堆、一垛垛的黑麦,像是被暴风吹过散落在那里。这些黑麦是刚收割下来的,所以都堆在了地上。燕麦也已成熟,阳光下发出了珍珠母般的色彩。正是农忙季节。今天是假日,明天,礼拜六要收割黑麦,运走干草,接着是礼拜天,又是节日。每天都听到远处隆隆的雷声。暑气蒸人,像是要下雨了。现在每个人一见到田野,不由想到,老天保佑,及时收割回庄稼才好,谁的心中不既高兴快活,又担心不安呢?

“如今的麦客工钱可高哩,”普拉斯科维娅说,“一天是一卢布四十戈比!”

人们纷纷从喀山村的集市回来:婆娘、戴着新帽子的工厂工人、乞丐、孩子……时而驶过一辆大车,扬起了满天的灰尘,紧跟着过来的是一匹没卖出去的马,它因为没有被卖掉显得兴高采烈;时而一头母牛,死活不肯走,牛角被人牵着过去;时而又是辆大车,车上坐的是烂醉如泥的庄稼汉,耷拉下双脚。一位老太婆,手牵着一个戴大帽、穿大靴的男孩。那靴子沉甸甸的,害得他膝盖不能弯曲,加上这炎热天,这孩子被折磨得精疲力竭了,可他还是使出吃奶的力气,不停地吹着玩具喇叭。三个人已下了山坡,来到村道,那喇叭声还隐约可闻。

“我们这些工厂主心情不好,”叶里扎罗夫说,“这下可倒霉了!科斯久科夫生我的气,说我‘飞檐上的薄板用多了’。怎么多了?我回说:‘瓦西里·丹尼雷奇,该用多少我就用多少。我又没拿薄板当粥给喝了。’他说:‘你怎么这样对我说话?你这傻瓜,没出息的!别犯糊涂了!你的工头是我让你做的。’见他嚷嚷,我说:‘我不稀奇!没当工头的时候,我照样天天喝茶!’他说:‘你们全是骗子!……’我没吭声。心想,要说我们现世是骗子,那你们到了阴间便是骗子。哈,哈,哈!到了第二天,他说话软了,说:‘你别生我的气,马卡雷奇。要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那又有什么呢?我到底是个一等的商人,我是长者,你不该回嘴。’我说:‘你是一等商人,我是木匠,这不假。连圣约瑟夫也做过木匠。干我们这一行的得守教规,是上帝喜欢的人。您愿意做长者,那是您的事,请别在这方面摆谱子,瓦西里·丹尼雷奇。’后来,这次谈话后,我想:到底哪个是长者——一等商人还是木匠?应该是木匠,孩子们!”

“拐棍儿”思忖了一会儿,补充说:

“是这么回事,孩子们。谁干活,谁能吃苦,谁就是长者。”

太阳已经下山。河面上,教堂的围墙内和工程附近的空地上浓雾笼罩,白茫茫一片,像浸在牛奶里。夜幕很快落下,身下已灯光闪烁。这时候看起来,浓雾下藏着不见底的深渊。莉帕和她的娘原是穷苦人出身,以为自己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除了自己那担惊受怕、恭顺的心,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别人,她俩此刻只觉得在这广漠神秘的世界,在无穷无尽的生命序列中,自己也是股力量,也是某人的长者。身处此地,高高在上,感觉良好,她们不觉开心地粲然一笑,忘了最终还得回到下面去。

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家。几个麦客坐在铺子附近大门的地上。乌克列耶沃村的本地人一般是不会给楚布金干活的,所以都得请外地人来打工。这时候,这些麦客在暮色中看起来个个都像是长了黑黑的长胡子。铺子的门还开着。从门里看进去,只见聋子正在与一个小孩子玩跳棋。有的麦客在哼着歌,低得难以听清,但听得见也有人在大声讨头天的工钱。但人家不付,生怕第二天他们跑了。老楚布金没穿上衣,只穿坎肩,阿克西尼娅坐在台阶前的桦树下喝茶,桌子上点着灯。

“老爷子!”门外有个麦客说,像是在逗谁,“哪怕给一半也是好的!好老爷子啊!”

顿时响起了笑声,接着有人又哼起了难以听清的歌儿……“拐棍儿”也坐下来喝茶。

“我们几个赶集去了,”他说了起来,“玩了一圈儿,孩子们,玩得可痛快哩,多谢老天开恩。发生了这么一件不幸的事。铁匠萨什卡买了烟叶,这么说吧,付了店家半卢布。可那半卢布是假币。”“拐棍儿”接着说下去,还回头看了看——他原想轻声讲,可说出来的声音低沉沙哑,反倒让大家全听到了,“原来那半卢布是假币。人家问了,钱是哪儿来的?回说是阿尼西姆·楚布金给的。他说,我在他的婚礼上玩的时候给的。叫来了警察,带走了他。听好了,彼得罗维奇,可别闹出什么事,别引来什么闲话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