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小狗的女人(第4/5页)

古罗夫慢慢地往老冈察尔纳亚街走去,找到了那所房子。那所房子的对面正好立着一道灰色的围墙,很长,墙头上戳着钉子。

“谁见着这样的围墙都会逃跑,”古罗夫看了看窗子,又看了看围墙,心想。

他心里盘算:今天是机关不办公的日子,她的丈夫大概在家。再者,闯进她家里去,害得她难堪,那也不是个好办法。送一封信去吗?要是信落到她丈夫手里,那就可能把事情弄糟。不如看机会吧。他一直在街上围墙旁边走来走去,等机会。他看见一个乞丐走进大门,一些狗向他扑过来;后来,过了一个钟头,他听见弹钢琴的声音,琴声低微含混。大概是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弹琴吧。前门忽然开了,一个老太婆从门口走出来,后面跟着那条熟悉的白毛狮子狗。古罗夫想叫那条狗,可是他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由于兴奋一时忘了那条狮子狗叫什么名字了。

他走过来,走过去,越来越痛恨那堵灰色的围墙,就气愤地暗想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已忘了他,也许已经在跟别的男人相好,而一个从早到晚只能瞧着这堵该死围墙的年轻女人,在这种处境下这么做,说来也是情有可原的。他回到旅馆房间里,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了很久,不知如何是好,然后吃午饭,饭后睡了很久。

“多愚蠢,多恼人啊,”他醒过来后,眼望暗黑的窗子,原来已经是黄昏时分了,“不知为什么我倒睡足了。那么晚上我干什么好呢?”

他坐在床上,床上铺着一条灰色的、廉价的、像医院里病人盖的被子,他懊恼得挖苦自己说:

“倒是去会会那遛小狗的女人吧……去搞风流韵事吧……可你只能在这儿呆坐着。”

这天早晨他还在火车站的时候,有一张用很大的字写的海报映入他的眼帘:《盖伊霞》[111]首次公演。他想起这事,就坐车到剧院去了。

“是首次公演的戏,她有可能去看。”他想。

剧院里座无虚席。这儿像内地的一般剧院一样,枝形吊灯架的上边弥漫着一团迷雾,顶层楼座那边吵吵嚷嚷;开演前,头一排的当地大少爷们站在那儿,手抄在背后;省长的包厢里头一个座位上坐着省长的女儿,围着毛皮的围脖,省长本人却谦虚地躲在门帘后面,人们只看得见他的两条胳膊。舞台上的幕布晃动着,乐队花了很长时候调好了音。观众们纷纷进来找位子,古罗夫一直在热切地用眼睛搜索。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果然进来了。她坐在第三排,古罗夫一眼瞧见她,他的心缩紧了,他这才清楚地体会到如今对他来说,全世界再也没有一个比她更亲近、更宝贵、更重要的人了。她,这个娇小的女人,混杂在内地的人群里,毫无出众之处,手里拿着一副俗气的长柄眼镜。然而现在她却占据了他的全部生命,成为他的悲伤,他的欢乐,他目前所指望的唯一幸福;他听着那个糟糕乐队的乐声,听着粗俗、低劣的提琴声,暗自想着:她多么美啊。他思索着,幻想着。

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一同走进来、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留着小小的络腮胡子,背有点儿驼。他每走一步路就摇一下头,仿佛在不住地点头致意。这人大概就是她的丈夫,也就是以前在雅尔塔,她在痛苦的心情中称之为奴才的那个人吧。果然,他那细长的身材、那络腮胡子、那一小片秃顶,都有一种奴才般的神态,他的笑容甜得腻人,他的纽扣眼上有个什么闪闪发亮的学术证章,活像是听差的号码牌子。

头一次幕间休息的时候,她丈夫走出去吸烟,她留在位子上。古罗夫也坐在池座里,他便走到她跟前,勉强做出笑脸,用发颤的声音说:

“您好。”

她看了他一眼,顿时脸色发白,然后又惊恐地看了一眼,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双手紧紧地握住扇子和长柄眼镜,分明在极力克制着,免得昏厥过去。两个人都没有讲话。她坐着,他呢,站在那儿,被她的窘态弄得惊慌失措,不敢挨着她坐下去。提琴和长笛开始调音,他忽然觉得可怕,似乎所有包厢里的人都在瞧他们。可是这时候她却站起来,很快往出口走去。他跟着她走,两个人糊里糊涂地穿过过道,上了楼又下楼,眼前晃过一些穿法官制服、教师制服、皇室制服的人,一概佩戴着证章。又晃过一些女人和衣架上的皮大衣,穿堂风迎面吹来,送来一股烟头的气味。古罗夫心跳得厉害,心想:“唉,主啊!干吗要有这些人,要有那个乐队……”

此刻他突然记起那天傍晚在火车站上送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时候,她对自己说:一切就此结束,他们从此再也不会见面了。可是这件事离结束还远着哩!

在一道标着“通往梯形楼座”的狭窄而阴暗的楼梯上,她站住了。

“您吓了我一大跳!”她说,呼吸急促,脸色仍旧苍白,慌了神,“哎,您真吓了我一大跳。我几乎昏死过去了。您来干什么?干什么?”

“您要明白,安娜,您要明白……”他匆忙地低声说,“我求求您,您要明白……”

她带着恐惧、哀求、爱意瞧着他,凝视着他,要把他的相貌更牢固地留在自己的记忆里。

“我好苦啊!”她没有听他的话,接着说,“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您,只想念您一个人,我完全生活在对您的思念之中。我一心想忘掉,忘掉您,您为什么到这儿来?为什么?”

上边,楼梯口有两个中学生在吸烟,瞧着下面,可是古罗夫全不在意,把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拉到身边,开始吻她的脸、她的脸颊、她的手。

“您干什么,您干什么!”她惊恐万状地说,把他从身边推开,“你我都疯了。您今天就离开,马上就离开……我凭一切神圣的东西求您,请您……有人到这儿来了!”

有人上楼来了。

“您一定得离开……”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接着小声说,“您听见了吗,德米特里·德米特里奇?我会到莫斯科去找您的。我从来没有幸福过,我现在不幸福,将来也绝不会幸福,绝不会,绝不会!不要给我多添痛苦了!我起誓,我会到莫斯科去的。现在我们分手吧!我亲爱的,好心的人,我宝贵的人,我们分手吧!”

她握一下他的手,快步走下楼去,不住地回头看他,从她的眼神看得出来,她确实不幸福……古罗夫站了一会儿,留心听着,然后,等到一切声音停息下来,找到他那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走出了剧院。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真的动身到莫斯科去看他了。每过两三个月她就从C城去莫斯科一次,对丈夫说,她去找一位教授治她的妇女病,她的丈夫将信将疑。她到了莫斯科就在斯拉维扬斯基商场住下来,立刻派一个戴红帽子的人去找古罗夫。古罗夫就去看她,莫斯科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