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小狗的女人(第2/5页)

装束考究的人群已经走散,一个人也看不见了,风完全停息,可是古罗夫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却还站在那儿,好像等着看轮船上还有没有人下来。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不再说话,不停地闻一束花,眼睛没有看古罗夫。

“天气到傍晚好一点儿了,”他说,“可是现在我们到哪儿去呢?我们要不要坐马车到什么地方去兜风?”

她没有回答。

他定睛瞧着她,忽然搂住她,吻她的嘴唇,花束的香味和潮气向他扑来,他立刻战战兢兢地往四下里看:有没有被人看见?

“我们到您的旅馆里去吧……”他轻声说。

两个人很快走了。

她的旅馆房间里闷热,弥漫着一股她在一家日本商店里买来的香水气味。古罗夫瞧着她,心里暗想:“生活里碰到的人可真是形形色色!”在他的记忆里,保留着以往一些无忧无虑、心地忠厚的女人的形象,她们由于爱情而高兴,感激他带来的幸福,虽然这幸福十分短暂。但也保留着另一些女人的印象,例如他的妻子,她们不真诚,说过多的话,装腔作势,感情病态,从她们的神情看来,好像这不是爱情,不是情欲,而是在干一种具有重大意义的事情似的。另外还保留着两三个女人的印象,她们长得很美,内心却冷如冰霜,脸上忽而会掠过一种猛兽般的贪婪神情和固执的愿望,想向生活索取和争夺生活所不能给予的东西。这种女人年纪已经不轻,为人任性,不通情达理,十分专横,头脑不聪明,好发号施令,每逢古罗夫对她们冷淡下来,她们的美貌总是在他心里引起憎恶,她们的衬衣的花边在他的眼睛里就成了鱼鳞了。

可是眼前这个女人却还那么腼腆,流露出缺乏经验的青年人那种局促不安的神情和别别扭扭的心态;她给人一种惊慌失措的印象,生怕有人会出其不意来敲门似的。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这个“遛小狗的女人”,对待刚发生过的事情的态度有点儿特别——看得十分严重,好像这是她堕落了,至少看上去是这样,而这是奇怪的、不合时宜的。她垂头丧气,无精打采,长发忧伤地挂在她脸的两侧,她带着沮丧的样子呆呆地出神,好像古画上那个犯了罪的女人[110]。

“这不好,”她说,“现在头一个不尊重我的便是您了。”

房间里的桌子上有一只西瓜。古罗夫给自己切了一块,慢慢吃起来。在沉默中至少过了半个钟头。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神态动人,从她身上散发出一个正派的、纯朴的、阅世不深的女人的纯洁气息。桌子上点着一支孤零零的蜡烛,几乎照不清她的脸,不过还是看得出来她心绪不宁。

“我怎么能不再尊重你呢?”古罗夫问,“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了。”

“求上帝饶恕我吧!”她说,眼睛泪水盈盈,“多可怕。”

“你仿佛在替自己辩白。”

“我有什么理由替自己辩白?我是个下流的坏女人,我看不起自己,我根本没有替自己辩白的意思。我所欺骗的不是我的丈夫,而是我自己。而且也不光是现在,我早就在欺骗我自己了。我丈夫也许是个诚实的好人,可是要知道,他是个奴才!我不知道他在那儿干些什么事、怎样工作,我只知道他是个奴才。我嫁给他的时候才二十岁,好奇心在作怪,我巴望过好一点儿的日子,我对自己说:‘一定有另外一种不同的生活。’我一心想生活得好!我要生活,生活……好奇心刺激着我……这您是不会了解的,可是,我对上帝起誓,我已经管不住自己了,我起了变化,什么东西也没法约束我了,我就对我的丈夫说我病了,我就到这儿来了……到了这儿,我老是走来走去,着了魔,发了疯似的……现在呢,我变成一个庸俗下贱的女人,谁都会看不起我了。”

古罗夫已经听腻了。那种天真的口气、那种十分意外而大煞风景的忏悔,惹得他不痛快。要不是她眼里含着泪水,他就可能认为她是在开玩笑或者装腔作势。

“我不明白,”他轻声说,“你到底要什么?”

她把脸埋在他的胸脯上,依偎着他。

“请您相信我的话,务必相信我的话,我求您……”她说,“我喜欢正直、纯洁的生活,讨厌犯罪,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老百姓说:鬼迷心窍。现在我也可以这样说我自己:鬼迷了我的心窍。”

“得了,得了……”他嘟哝说。

他瞧着她那双呆滞、惊魂未定的眼睛,吻她,亲热地轻声说话,她就渐渐平静下来,重又感到快活,于是两个人都笑了。

后来,等他们走出去,堤岸上已经一个人影也没有了,这座城市以及它那些柏树显得寂静无声,然而海水还在哗哗地响,拍打着海岸,一条汽艇在海浪上摇晃,汽艇上的灯光睡意蒙眬地闪烁着。

他们雇了一辆马车,要到奥列安达去。

“刚才我在楼下前厅里看到你的姓,那块牌子上写着冯·季杰利茨,”古罗夫说,“你丈夫是德国人?”

“不,他祖父好像是德国人,然而他本人却是东正教徒。”

到了奥列安达,他们坐在离教堂不远的一条长凳上,瞧着身下的海洋,默默不语。透过晨雾,雅尔塔朦朦胧胧,模糊不清,白云一动不动地停在山顶上。树上的叶子纹丝不动,知了在叫,单调而低沉的海水声从下面传上来,叙说着安宁,叙说着那种在等候我们的永恒的安息。当初此地还没有雅尔塔、没有奥列安达的时候,下面的海水就这样哗哗地响,如今还在哗哗地响,等我们不在人世,它仍旧会这么冷漠而低沉地哗哗响。这种永恒中,这种对我们每个人的生和死的无动于衷,也许包藏着一种保证:我们会永恒地得救,人间的生活会不断地运行,不断日臻完善。古罗夫跟一个在黎明时刻显得十分美丽的年轻女人坐在一起,面对着这神话般的环境,面对着这海,这山,这云,这辽阔的天空,不由得心境平静下来,心醉神迷,暗自思忖:如果往深里想一想,那么实际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唯独我们在忘记生活的最高目标、忘记我们人的尊严的时候所思所做的事情是例外。

有个人,大概是巡夜人吧,走过来,朝他们看了看,就走开了。这件小事显得那么神秘,而且也挺美。可以看见有一条从费奥多西亚来的轮船开到了,船身披着朝霞,船上的灯已经熄灭。

“草上有露水了。”沉默以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

“是啊,该回去了。”

他们回到了城里。

后来,他们每天中午在堤岸上见面,一块儿吃早饭,吃午饭,散步,欣赏海洋。她抱怨睡眠不好,心跳得不稳;她老是提出同样的问题,一会儿因为嫉妒而激动,一会儿又担心他不十分尊重她。在广场的街心花园里或者大公园里,每逢他们附近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他就会突然把她拉到身边,热烈地吻她。彻底的闲适,这种在阳光下的接吻以及左顾右盼、生怕有人看见的担忧,炎热,海水的气息,再加上闲散的、装束考究的、吃饱喝足的人们不断在他眼前闪过,这一切仿佛使他新生了;他对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她多么美,多么迷人,他灼热的情欲令他一步也不肯离开她的身旁。而她却常呆呆地出神,老是要求他承认他不尊重她,一点儿也不爱她,只把她看作一个下流的女人。几乎每天傍晚,夜深了,他们总要坐上马车出城走一趟,到奥列安达去,或者到瀑布那儿去。这种游玩总是很尽兴,他们得到的印象每一次都必定是美好而庄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