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小狗的女人(第5/5页)

有一回,那是冬天的一个早晨(前一天傍晚信差来找过他,可是没有碰到他),他就这样去看她。他的女儿跟他同路,他打算送她去上学,正好是顺路。大片湿雪纷纷飘落。

“气温是零上三度,可下雪了,”古罗夫对女儿说,“要知道,这只是地球表面的温度,大气上层完全是不同的温度。”

“爸爸,为什么冬天不打雷呢?”

他解释了一番。他说着,心想:现在他正在去幽会,这件事没人知道,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他过着双重生活:一是公开的,想知道、想看到的人,都能看到,都能知道,这是传统上相对性的真实谎言,跟他的熟人和朋友的生活丝毫没有不同;另一种生活则在暗地里进行。由于环境的一种奇特的、也许是偶然的巧合,凡是他认为重大的、有趣的、必不可少的事情,凡是他真诚地去做而没有欺骗自己的事情,凡是构成他的生活核心的事情,统统是瞒着别人,暗地里进行的;而凡是他不诚实的行为,用以伪装自己、以遮盖真相的外衣,例如他在银行里的工作、他在俱乐部里的争论、他的所谓“卑贱的人种”、他带着妻子去参加纪念会等,却统统是公开的。他根据自己的判断来判断别人,不相信他看见的事情,老是揣摩每一个人都在秘密的掩盖下,就像在夜幕的遮盖下,过着自己真正的、最有趣的生活。每个人的私生活都包藏在秘密里,也许,多多少少因为这个缘故,有文化的人才那么紧张地主张个人的秘密应当受到尊重吧。

古罗夫把女儿送到学校以后,就往斯拉维扬斯基商场走去。他在楼下脱掉皮大衣,上了楼,轻轻地敲门。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穿着他所喜爱的那件灰色连衣裙,由于旅途的劳顿和等待而感到疲乏,从昨天傍晚起就在盼他了。她脸色苍白,瞧着他,没有一点儿笑容,他刚走进去,她就扑在他的胸脯上了。仿佛他们有两年没有见面似的,两个人吻得又久又深。

“哦,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他问,“有什么新闻吗?”

“别急,我这就告诉你……我说不出话来了。”

她开不了口,因为她哭了。她转过脸去,用手绢捂住眼睛。

“好,就让她痛哭一场吧,我坐下来等着就是。”他想,就在圈椅上坐了下来。

后来他摇铃,吩咐送茶来,然后他喝茶。她呢,仍旧站在那儿,脸对着窗子……她哭,是因为激动,因为委屈地意识到他们的生活陷入如此悲惨的境地;他们只能偷偷摸摸见面,瞒住外人,像做贼一样!难道他们的生活不是毁掉了吗?

“得了,别哭了!”他说。

他看得很清楚,他们这场恋爱还不会很快就结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越来越深地依恋他,崇拜他;如果有人对她说这场恋爱早晚一定会结束,对她来说,这是不可想象的,而且说了她也不会相信。

他来到她跟前,扶着她的肩膀,想跟她温存一下,说几句笑话,可他看见了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子。

他的头发已经开始花白。想不到近几年来他变得这样苍老,这样丑陋。他的手抚摸着的那个肩膀是温暖的,在颤抖。他对这个生命感到万分的同情,这个生命还这么温暖,这么美丽,可是大概已经临近凋谢、枯萎的地步,像他的生命一样了。她为什么这样爱他呢?他在女人的心目中老是跟他的本来面目不同,她们爱他并不是爱他本人,而是爱一个由她们的想象创造出来的、她们在生活里热切地寻求的人,后来她们发现自己错了,却仍旧爱他。她们跟他相好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幸福过。光阴荏苒,以往他认识过一些女人,跟她们相好过,分手了,然而他一次也没有爱过;什么都可以说发生过,单单不能说有过爱情。

直到现在,在他的头发开始变白的时候,他才生平第一次认真地、真正地爱上一个女人。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和他彼此相亲相爱,像一对十分贴近的亲人,像一对夫妇,像两个志同道合的知心朋友。他们觉得他们的邂逅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令人费解的倒是他为什么娶妻,她已嫁人;他们仿佛是两只候鸟,一雌一雄,被人捉住,关在两只不同的笼子里。他们过去做过的自觉羞愧的事,彼此能谅解,目前所做的一切彼此也能原谅,他们只觉得他们的这种爱情把他们两个人都改变了。

以前在忧伤的时候,他总是用他想得到的种种借口来安慰自己,可是现在他顾不上什么理由了,他感到深深的怜悯,一心希望自己变得真诚,温柔……

“别哭了,我的好人,”他说,“哭了一阵也就够了……现在让我们来谈谈,想出一个什么办法来吧。”

他们商量了很久,讲到应该怎样做才能摆脱这种必须东躲西藏、欺骗、分居两地、很久不能见面的局面。应该怎样做才能从这种不堪忍受的桎梏中解放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他问,抱住头,“该怎么办呢?”

似乎片刻之后,答案就能找到,到那时候,就会开始一种崭新的、美好的生活,不过两个人心里都明白:离终点还十分遥远,最复杂、最坎坷的道路现在刚刚开始。

(18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