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4/8页)

我忍不住要笑:粗野、懒惰的维克多像只啄木鸟——满脸雀斑,大鼻子,又固执又呆傻。

他母亲的絮叨声常常吵醒了他,他便睡意蒙眬地抱怨道:

“妈妈,你就见鬼去吧,你干吗老对着我的脸唠叨!……我没法活了!”

有时她会从炉炕踏板上走下来,笑笑说:

“好吧,你睡,睡吧……粗暴汉!”

但也有这样的情况:她两腿一弯,顶在炉炕边上,张开嘴大声地喘气,好像舌头被烫伤了似的,连珠炮似的说出许多激烈的话来:

“什么?你竟敢叫你母亲见鬼去,狗崽子?啊哈,你真是我半夜的羞耻,一根该诅咒的剌,是魔鬼把你塞进了我的灵魂里,你应该生下来之前就烂掉!”

她说的话非常肮脏,是大街上酒鬼们说的话,听起来令人吃惊。

她睡得很少,老是心神不定,有时一个晚上好几次从炉炕上跳下来,扑到我睡觉的长沙发上来,把我叫醒。

“你怎么啦?”

“别出声。”她小声说,一边画着十字,一边注视着黑暗中的什么东西,“主啊……伊里亚先知……伟大的殉教者瓦尔瓦拉……千万别让我暴死……”

她用一只颤抖的手点亮蜡烛。她的大鼻子圆脸紧张地鼓胀起来,一双灰色的眼睛恐慌地眨巴着,仔细注视着在黑暗中变了形的东西。厨房很大,可是塞满了橱柜和大箱子,所以夜里就显得很小。月光静静地照进厨房里,圣像前面的长明灯在颤动,墙上挂着的菜刀闪着亮光,像是一串串冰柱,架子上的黑色煎锅则像是某人的没有眼睛的面孔。

老太婆小心翼翼地从炉炕上爬下来,就像从堤岸爬进水里去一样,然后光着双脚走进屋角里去,那里在泔水盆上面挂着一个带耳朵的盥洗器,很像一颗被砍下来的脑袋。旁边放着一桶水。

她气喘吁吁地一边喝水一边叹气,然后从窗子里透过玻璃上一层浅蓝色的冰花,向外张望。

“饶恕我吧,主啊,饶恕我吧!”她小声地央求道。

有时她灭掉烛光,跪在地上,抱怨地说:

“有谁爱我呀,主啊,谁需要我呢?”

她爬到炉坑上,朝通向烟囱的小门画了个十字,并摸了摸,看风门是否关得严实;她的双手沾满了煤烟,拼命地骂起来,不知怎的,她马上就睡着了,好像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压住了。每当我生她的气的时候,我就在想:幸好外祖父没有娶她做老婆,不然他也会让她骂得够呛!当然她自己也少不了要吃苦头。她经常欺负我,不过她那虚胖得像棉花似的脸,有时也会变得愁眉不展,眼里含着泪水,不无道理地说:

“你以为我容易吗?生了孩子,抚育他们,让他们成人——为了什么呀?现在则给他们当老妈子,你以为我日子过得很甜蜜吗?儿子娶了老婆,就把自己亲生母亲扔了!你说,这好吗?”

“不好。”我真情地说。

“啊哈?就是了……”

于是她又没羞没臊地说她的儿媳妇:

“我曾和她一起洗过澡,看过她的身子!到底他看中了她什么呢?这种人也称得上是美女?”

谈到男女关系时,她总是说得极其肮脏。开始时听到她这些话,我感到十分厌恶,不过很快我也就习惯了,并且抱着很大的兴趣认真地听,觉得这些话里也有某些沉痛的真理。

“女人是一种魔力,连上帝本人也被她骗了94。真是这样!”她用手掌拍着桌子嗡嗡地说,“就是因为夏娃,所有的人都要下地狱。你瞧瞧!”

谈到女人的力量她可以说得没完没了。我却总觉得,她是想用这种话来吓唬什么人,我特别记住了她一句话:“夏娃欺骗了上帝。”

我们院子里还有一座厢房,它跟正房一样大小。两座房子共有八户人家,其中四家是军官,第五家是团队的神职人员,整个院子都是勤务兵、传令兵。一些洗衣妇、清洁女工、厨娘常来找他们。在各个厨房里经常会闹出一些风流丑剧,哭泣、漫骂、打架之事常有发生。士兵们之间相互打架,士兵们跟挖土工人们打架,跟房东的工人们打架,还打妇女。院子里那种淫乱和放荡的事情经常闹得沸沸扬扬,那些健壮的小伙子们遏制不住野性的饥饿。这种生活充斥着残暴的情欲、空虚的折磨和胜利者们的肮脏的夸耀。我的老板的一家人每当吃午饭、喝晚茶和吃晚饭的时候,都要不厌其烦地、毫无羞耻地议论一番。老太婆对院子里发生的事情总是什么都知道,并热衷地、幸灾乐祸地加以宣扬。

年轻的女主人默默地听着这些故事,张开厚厚的嘴唇微笑着。维克多哈哈大笑。老板则皱起眉头说:

“够了,妈妈……”

“上帝啊,连话也不让我说啦!”老太婆抱怨说。

维克多则鼓励她:

“说吧,妈妈,有什么不好说的!都是自己人……”

大儿子对母亲既嫌恶又怜悯,尽量避免和她单独在一起。一旦碰到一起,母亲肯定会对他诉说儿媳妇的不是,而且一定向他要钱。他就急忙地塞给他一个或三个卢布或者几个银币。

“妈妈,你要钱没啥用,不是我舍不得,而是你——没啥用!”

“我要给乞丐布施,我要买蜡烛,我要去教堂……”

“哪里有什么乞丐啊!最终你会把维克多毁了。”

“你不喜欢弟弟,这是你最大的罪过!”

他手一挥,离开了她。

维克多对母亲很粗暴,常常嘲笑她。他很能吃,老嚷肚子饿。每逢礼拜天,母亲都做油煎饼,总是要藏几块放在瓦罐里,偷偷地搁在我睡觉的长沙发底下。维克多做完弥撒回来便把瓦罐拿出来,抱怨说:

“不能多留几块吗,老东西?”

“你就快点吃吧,不要让别人看见了……”

“我就故意要说是你偷偷替我藏起来的油煎饼,老木头!”

有一次我拿出了罐子,吃了两块油煎饼,维克多毒打了我一顿。他不喜欢我就跟我不喜欢他一样。他挖苦我,强迫我一天给他擦三次皮鞋;我在高板床上睡觉,他就把床板推开,从板缝里吐口水,千方百计地朝我头上吐。

他哥哥常说人家是“野鸡”,大概维克多也要学哥哥的样子,常说些俗话,但却说得非常荒唐,毫无意义。

“妈妈,向右转!我的袜子在哪儿?”

他故意刁难我,常向我提一些愚蠢的问题:

“阿廖什卡,你回答我:为什么写的是‘浅蓝’却读‘粉蓝’呢?为什么大家都说‘排钟’而不说‘编钟’呢?为什么‘走向树木’,而不是‘走向坟墓’呢?”

我不喜欢他们所说的话。我从小受外祖父外祖母美丽语言的教育,我根本不明白这种不能联结却硬扯在一起的话,什么“可笑得可怕”啦,“想吃到死”啦,“快活得吓人”啦。我觉得,可笑的东西不可能是可怕的,快活的东西怎会吓人呢,而且所有的人直到死那一天都是要吃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