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4/6页)

显然,我的拒绝和对他的财物的不重视使他不高兴了。他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小声地向我提出:

“你去拿条毛巾来,我们把这些东西全都擦一擦,都蒙上灰尘了……”

他把东西擦好放好后,便钻进被窝里,面朝墙躺着。外面下着雨,雨水从屋顶上流下来;风在吹打着窗户。

萨沙没有转过身来对我说:

“等园子里的地干一点之后,我给你看一件东西,准会叫你大吃一惊!”

我没有说话,铺床睡觉了。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跳起来,双手抓墙,带一种令人非常感动的恳切态度说:

“我害怕……上帝啊,我害怕!上帝饶恕吧!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当时被吓得说不出话来:我仿佛觉得,厨娘就在院子里的窗口边站着,背对着我,低着头,额头贴着玻璃。她站着,活像生前观看鸡打架时那样。

萨沙号啕大哭,双手抓墙,两脚乱蹬。我像炭火烧身似的,连头也没有回,吃力地穿过厨房,躺在他的身边。

我们又哭又闹,哭累了就睡着了。

过了几天,是一个什么节日,买卖做到中午,在家吃了午饭。等老板一家人吃完饭睡午觉的时候,萨沙神秘地对我说:

“我们走!”

我猜想,马上我就可以看到那种让我大吃一惊的东西了。

我们来到了园子里。在两幢房子中间一条窄小的地带上,长着十五棵老椴树,结实的树干盖满了棉花似的青苔,黑色光秃的树枝死气沉沉地伸展着,上面连一个乌鸦窠也没有。这些树木就像是墓地上的墓碑。除了这些椴树,园子里什么也没有,既没有灌木,也没有草地。道上的土被人们踩得很结实,并且黑得像铸铁一样。在隔年的腐蚀叶下面露出一些光秃的地面,它们也蒙上了薄薄的霉层,就像死水潭里的浮萍一样。

萨沙拐了一个弯,走到邻街的篱笆跟前,在一棵椴树下面停住,瞪着眼睛,看了看邻舍的模糊的窗户,便蹲下来,用双手拨开一堆树叶——于是一棵粗大的树根露了出来,旁边有两块深埋在土里的砖。他把砖取出来,下面是一块洋铁皮,洋铁皮下面是一块正方形的木板,最后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通到树根下面的一个大洞。

萨沙擦亮了一根火柴,然后点着一个蜡烛头,探入洞里,对我说:

“你瞧吧,只是别害怕……”

显然他自己很害怕:他那只拿着蜡烛头的手在发抖,脸色苍白,嘴巴难看地张着,眼睛充满泪水,另一只空着的手则悄悄地移到背后去。他的害怕也传给了我,我非常小心地朝树根深处望了望:树根是这个大洞的拱顶。萨沙在大洞的深处点着三根蜡烛,使洞里充满了蓝色的亮光。这个洞相当大,有一个木桶那么深,但比木桶还要宽,旁边嵌满五颜六色的玻璃片和茶具的碎片,中间稍稍凸起的地方,盖着一块红布,并放着一口用锡纸做的小棺材,小棺材的一半覆盖着一块布,像是锦缎做的罩子,罩子下面露出一个小麻雀的一对灰色的爪子和一个尖尖的小脑袋。棺材后面放着一张念经台,上面搁着一个铜制的护身十字架;念经台的周围点着三支蜡烛,蜡烛被固定在用包糖的金银色的锡纸裹着的烛台上。

蜡烛的火苗向洞口倾斜着,洞里朦胧地闪现出五颜六色的火星和斑点;蜡烛的气味、温热的霉臭味、泥土味扑面而来;细碎的光谱弄得我眼花缭乱。这一切都使我产生一种不快的怪异感,我的恐惧心理也消失了。

“好吗?”萨沙问。

“这是干吗的?”

“小礼拜堂。”他解释说,“像吗?”

“不知道。”

“死者——一只小麻雀!也许它会变成有魔力的干尸,因为它是一位无辜的蒙难者……”

“你看见它时就是死的吗?”

“不,它飞进棚子里来,我用帽子扑住它,它就闷死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又问道:

“好吗?”

“不好!”

这时他向洞口弯下腰去,迅速地用木板、铁皮把洞口盖住,并用砖头压上,然后站起身来,擦去膝头上的污泥,厉声问道:

“你为什么不喜欢?”

“我可怜小麻雀。”

他像瞎子一样用呆滞的目光看了看我,并朝我的胸口推了一下,大声嚷道:

“混账!你是由于嫉妒才说不喜欢的。你以为你在卡纳特大街你的园子里做得比这更好吗?”

我想起了我家的凉亭,因此我坚决地答道:

“当然比这个好!”

萨沙脱下上衣,往地上一扔,卷起袖子,朝掌上吐啐了一口唾沫,提议说:

“既然这样,我们就来打一架吧!”

我并不想打架,令人身心交瘁的烦闷使我非常压抑,看着表兄那张凶狠的脸孔,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他向我扑过来,用头顶我的胸部,把我顶倒并骑在我身上,大喊大叫:

“想死还是想活?”

可是我的力气比他大,而且我非常生气,不一会儿他就脸朝下躺在地上了。他双手捂住脑袋,嘴里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我吓了一跳,要把他抱起来,他却双手乱抓,双脚乱蹬,我更害怕了,我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他却抬起头来说:

“怎么,你以为你打赢了?我就这样躺着,等老板一家人看见了,我就告你一状,你肯定会被撵走!”

他辱骂、恐吓我。他的话使我非常生气,我冲到洞口,把砖头、石块搬开,把装着小麻雀的棺材扔到篱笆外面去,把洞里的东西全翻出来,再用脚把洞口踏平。

“你瞧,瞧见了吗?”

萨沙对待我的狂暴行为也很奇怪:他坐在地上,嘴稍稍张开,紧皱着眉头注视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等我干完之后,他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把上衣往肩上一搭,平静而又凶狠地说:

“你会看到后果的,不用等多久。这一切都是我给你故意安排好的——这是魔法!啊哈……”

我蹲下来,好像被他的话挫伤了,全身发冷。他却连头也不回地走了。更使我压抑的是他的镇静。

我决定明天就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老板,离开萨沙和他的魔法,离开所有这种令人厌恶而愚蠢的生活。

第二天早晨,新来的厨娘把我叫醒后就大声叫道:

“我的爷啊!你的脸怎么啦?……”

“魔法起作用了!”我沮丧地想道。

可是厨娘却高声大笑起来,弄得我也不由地微笑了一下;我从她的镜子里看到,我的脸被抹了一层浓稠的煤烟。

“这是萨沙干的?”

“难道还是我?”厨娘大声说。